徐晨阳时常会思考这个问题。
尽管他一次也没想明白过。
这问题太深奥,深奥得就像大学代数课本上密密麻麻由符号和数字堆砌成的公式。
大学时他从未搞明白过那些公式的意义,只会一股脑把它们按部就班地用在大概合适的位置,一个萝卜一个坑。教他的老师说你那根本就不是在读书,你那分明是在种庄稼,还是乱种一通!
玉米和小麦混杂,棉花与大豆同垄。
老师又说,要是天下的农民都跟你一样乱来,不知道要饿死多少人呦。
可徐晨阳不管。
他仍旧勤勤恳恳在试卷上耕田种地,像个不知变通,只会惹人发笑的愚笨老农。
如此一来,他的收成自然不会好到哪儿去。
低空飘过是常事,偶尔还要挂科补考,幸好上学不比种庄稼,就算成绩欠佳他也不至于被饿死,最终还是有惊无险地毕了业,像农村大集上的牲口似的被赶到了人才市场,供雇主挑选,拖去宰了卖肉或是干活。
徐晨阳的肉质不太行,没能入得那些大屠宰场hr的法眼,便只好为小公司当牛做马。
可他倒没什么不乐意的。
人生总是如此。
他总是这样告诉自己。
这句话来自一部电影,叫《这个杀手不太冷》。
豆瓣评分高得很,徐晨阳大学时慕名去看了,不过可惜的是他没看出什么惊世骇俗的哲理,而是自此理解了这世界上为什么会有那么多萝莉控。
玛蒂尔达确实好看。
除了玛蒂尔达的美色,还有就是那两句台词:
“人生总是如此痛苦吗?还是只有童年如此?”
“总是如此。”
徐晨阳却并不这样觉得。
他一点也不觉得他的人生是如此痛苦,他只觉得他的人生平淡如水,泛不起丝毫波澜。
只有按部就班。
按部就班的九年义务教育,按部就班读完高中,考上个平平无奇的二本,读完书出来找了份普普通通的工作,每天七点从被窝里爬出来,像公鸡打鸣,咯哒咯哒骑着小电驴去公司,晚上九点,天都黑了,他再筋疲力尽地骑着小电驴回家,一到家就像条死狗一样躺回床上,叫都懒得叫一声。
这样的生活还要持续多久呢?
会很久。
小时候在学校里,每个星期刚开头,他都会望眼欲穿地盼着周五礼拜快快到来,少时不知愁滋味,那时候,对他来说,“很久”有多久?
答案是从周一到周五。
可现在呢?
无数个周一到周五。
从二十几岁到六十几岁,七十几岁甚至是八十几岁。
科技进步人越活越久,法定退休年龄也跟着水涨船高,偶尔徐晨阳会想他这代人老了得多少岁才能退休,可越想他越觉得没谱,索性不再去想了。
反正,不管最后多少岁退休,他都得受着。
得活着啊。
至于为什么得活着……
因为好日子还在后头?
不能够不能够,八字没一撇的事怎么能指望得上?
因为人死了就啥都没了,人只要还活着一切就还有希望?
放屁放屁,希望在哪儿?在看不见尽头的朝五晚九?
因为……
因为什么呢?
直到某天下班,在饭桌上,徐晨阳那年迈的老母亲又例行敲着桌子,跟他提起相亲的事,他才后知后觉地醒悟——
啊,原来是因为她。
因为老母亲。
因为她已为他操劳了大半生。
徐晨阳打小起就没了爹,只剩他妈一个人,既当爹又当妈,一声不吭扛起整个家,把他拉扯到大。
在这个社会上,每个单亲妈妈都活得很不容易。
为了应付犄角旮旯里潜藏的各种危险,她们往往要变得比男人更刚强,比悍妇更泼辣。
徐晨阳是亲眼看着老母亲怎样从蚂蚁都不肯捏死一只的柔软性子逐步变成了位敢在菜市场公然和用黑心秤的小商小贩骂街的剽悍女人。
或者说,剽悍老婆婆。
时间不饶人。
她正变得越来越老。
无论是染了又染却始终会绽出一缕花白的头发,还是年轻时做体力活落下病根的,如今时时要贴着膏药的关节,还是越来越频繁也越来越急切的催婚。
这些无一不在提醒他——
娘老了。
她已老得快不中用了,明明她以前还天天跟他吹嘘,说她小时候上学,成绩从来都是班里的第一,可现在,她捧着他送她的新款智能手机,讷讷地点来戳去,竟连该怎么向心仪的带货短视频下单都不知道。
每当这种事发生,等徐晨阳帮她弄好,她总会接过手机,美滋滋地夸上一句:
“哎呀,还是我儿聪明。”
那个为了儿子倔了大半辈子,剽悍了大半辈子的女人,在这时却像个要人照顾的小孩子。
徐晨阳也知道她为什么要急着向他催婚。
她恐怕已预感到,她不剩多少时间了。
她陪不了他多久了,可在她眼里,他却反而始终是那个需要人照顾的小屁孩。
所以她要找个人,她得找个人,找个能代替她陪着她儿子,照顾她儿子的人。
为了她,徐晨阳觉得他还愿意再活个几十年。
至于为了别人……
老实说,徐晨阳想不到他会和什么人结婚,共同走入婚姻的殿堂。
他从没谈过恋爱。
因为他的人生向来按部就班。
老母亲跟他说:“你可千万别早恋啊”,于是他绝不早恋。等上了大学,老母亲又说:“碰见合适的你就谈”,可他到底也不清楚什么是合适的什么又是不合适的,索性一直单着,直到今天。
没谈过恋爱,所有对爱情的感触全都来自道听途说。
最多的是母亲对她那段婚姻的自述。
在那个尚是包办婚姻大行其道的年代,她和她老公却是自由恋爱认识的,恰好双方父母也都满意,遂大婚,婚后如胶似漆蜜里调油,好不快活。
老母亲谈起那段感情时,眼角的鱼尾纹总会眯得像朵小花儿盛开。
然后就是小时候听到的童话故事,什么公主和王子从此幸福而快乐地生活在了一起;再然后接触的多了,就变成了莎翁的悲剧,罗密欧与茱丽叶,当然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也没少品;结果等到他大学毕业,社会风向好像一夜之间掉了个头——
真爱确实有,可绝不会落到我头上。
于是大伙开摆了。
**的越来越多,网恋的更是不胜枚举,感情好像正在变得越来越廉价。“我爱你”简简单单三个字,在上一代人嘴里它们钻石一样珍贵,可后来工业化的浪潮轻松碾碎了一切,人造钻石彻底把价格打了下来,于是在新一代人口中,“我爱你”几乎成了“你这人行,能处”的平替。
徐晨阳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就像他搞不明白人生的意义是什么。
可日子该过还得过。
睡觉,吃饭,上班,放假了去应约好的相亲。
人是认识了不少,可没一个能处下来的,老母亲都怀疑他是不是故意敷衍,而徐晨阳只好实话实说。
没敷衍,只是不合适。
究竟是哪儿不合适呢?
老母亲为此操碎了心,茶不思饭不想。
徐晨阳也不知道究竟是哪儿不合适,反正就是不合适,既然不合适,那就单着呗。
于是单着。
相亲照样去,饭照样吃觉照样睡,工作照样完成,直到有天老母亲拿手指头钻着他脑袋瓜,埋怨说:
“我看你就是要求太高!”
徐晨阳只能装傻,说没办法,就是没碰见合适的,那咋办嘛,你跟我爹感情那么好,我从小就被熏陶,肯定也想有这样的一段感情云云。
老母亲总算被忽悠过去。
晚上,徐晨阳拎了半提啤酒,一个人上了天台,就着夜风,看着天边残月,一瓶一瓶把半提啤酒几乎喝了个一干二净。
天台很高,有二十几层楼那么高,徐晨阳扒拉着护栏,往下,看深夜街上寥寥几辆车驶过,在他眼里世界偶尔短暂空无一人时,莫名其妙的,他总是有种想跳下去的冲动。
可他终究没跳下去。
他摇摇晃晃地坐到地上,抬头呆呆看天,身边尽是空了的啤酒瓶。
也不知过了多久,老母亲担心儿子,就跟着上了天台。
见到几乎不省人事的徐晨阳,她照例咋咋呼呼,嘴里嚷着“要死啊你”,把他从地上拉起来,用瘦小干瘪的身躯撑住他,把他带下楼。
兴许是被他吓着了,把他安顿下来之后,那天老母亲坐在他床边,跟他说了很多很多话。
她说我跟你爹其实当初也没那么幸福,婚姻嘛,怎么可能十全十美呢?我们也不止一次吵过架,还闹过离婚,可最后还是走下来了。
她又说乖啊,你也别有那么大心理压力,不行咱不找了!你这样妈害怕,你要好好的啊,你万一出什么事妈可怎么办?
她还说你现在年轻,是万事不求人,自己吃饱全家不饿,可万一有一天你跟我一样老了,又得了病没人照顾该怎么办?
徐晨阳一句一句听着,老母亲说一句,他就嗯一声,老母亲最后问你真听进去了?他就笑笑,说当然听进去了。
老母亲松了口气。
徐晨阳也跟着松了口气。
他看着老母亲,老母亲紧紧握着他的手。
他当然只能说自己听进去了。
因为有的话不能说出来。
他总不能对老母亲说“妈,你放心,等儿子给你养老送终了,儿子就下去陪你”吧?
尽管,他确实是这样想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