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李愚分析完,江怜皱起眉。

“说起来,”她低声问,“它为什么非要想成为人类呢?”

李愚沉默了会儿,说:

“因为它是鬼。”

“鬼?”

“嗯,鬼。”李愚看着江怜,低声说,“我记得我说过,鬼都是群仅剩下点微不足道执念的可怜东西,它们游荡在阳世以外,浑浑噩噩,不得解脱。”

“所谓执念,便是求而不得,未竟之愿。”

“每个不得解脱的鬼都有类似的执念,关乎某些人或是某些事。在它们生前,这些人这些事像绞索一样套住它们,在它们死后,绞索依旧紧紧勒在它们脖子上,生拉硬拽,叫它们苦不堪言。”

“名、利、感情、承诺、仇恨……”

“我不清楚套住了那东西的绞索是这些东西里面的哪一根,但无疑,那根绞索在把它拖向阳间。”

“所以它才这么执着于向那位娘娘献祭?”江怜问,“因为执念在驱动着它重返阳间再世为人?”

“没错。”

说到这儿,李愚忽然心头一动。

他抬手,捏了个诀,把两指凑到眉间:

“对了,我有个东西要给你看。”

“嗯?什么?”江怜下意识抬起头。

“一段……记忆,”李愚闭目凝神,把一枚细小如枣核的光点从眉心夹了出来,“一段来自徐晨阳的记忆。”

“刚刚,被那东西掏心时,我得到了这段记忆,大概是共鸣吧,就像之前那个饼头人,在这黄粱梦里,我经历了和徐晨阳一样的事,于是就顺理成章‘看到了’他的一部分经历。”

李愚说着,又朝江怜努努嘴:

“但我猜,我看到的只是一小部分,剩下的大部分应该在你身上。”

江怜迅速反应过来:

“你的意思是,那执念?”

“准确来说,”李愚纠正江怜,“是那袭红嫁衣,我猜,那应该就是徐晨阳留在阳间的最后一点执念。”

所以,那个叫徐晨阳的,可怜的家伙,留在这世上的最后一点执念,是找到那个把他真心给骗走了的新娘子吗?

江怜想完,没怎么犹豫,直接问:

“你想让我怎么做?”

李愚回答:

“那东西之前对我说了句话,让我有点在意——她说,是有人告诉她,只要向五方贞缘护法娘娘献祭,就能再世为人。”

“我想知道,是谁告诉她这件事的。”

“你的意思是,徐晨阳的记忆里可能会有线索?”

“有概率,但把握不大。”

“不大是有多大?”

“最多三成。”李愚倒很坦诚,“我只是觉得,之前和‘贾雪’朝夕相处的徐晨阳说不定会察觉到点什么。”

“嗯,”江怜点头,“我该怎么做?”

“你什么都不用做,”李愚说,“待会儿我会把我得到的这段记忆融入你的三魂七魄,到时候,你自然会知道该怎么做。”

江怜眨眨眼。

就像李愚觉得尴尬时会装模作样咳嗽清嗓子一样,为了不让李愚卡脖子,江怜也有她自己的标志性动作。

她喜欢眨眼——在准备使坏的时候。

就像犯罪预告。

一圈红一圈黑像靶子,中间方框挤方框,方框里写字儿:

妄想让友情变质的罪人李愚。

汝之欲望已然扭曲。

犯下滔天罪行的你。

我们决定于今晚偷走你的马……哦不对,是你的心。

温柔体贴贤惠可爱·江怜敬上!

做出犯罪预告后,江怜说:

“往别人的三魂七魄里塞东西?你还有这技术?那先说好了,你可别趁机往我三魂七魄里塞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什么百依百顺小娇妻小女友,什么不听话就会怎么怎么着的……”

李愚越听眉头皱得越狠。

最后,他伸出手,啪,一巴掌糊江怜脑门上,略显无奈:

“都什么跟什么……你再说我就真塞了,我可警告你,酒……”

他说到这儿忽然顿住。

熟悉的称呼如鲠在喉,他低下头,端详起面前这位容貌娇艳却陌生,比他略矮了小半个头的少女。

李愚忽然觉得有种奇妙的虚幻感。

往日那些苍白文字和表情包构成了聊天记录,聊天记录和头像签名又构成了社交软件账号,各个社交软件和游戏账号共同堆砌起来——

一个个标签和印象像一记又一记笔触,在白纸上渐渐勾勒出了江怜的大概形象。

长发、纤细、敏感、因为时常不好好吃饭所以有经年累月的老肠胃病、很受欢迎却厌恶社交、高度近视……

现在,画卷上的人忽然活了过来,走出画卷,出现在了他面前。

她就这么俏生生地站在他面前。

可我该怎么称呼她呢?

李愚忽然想。

是像往常那样,喊一声酒妹?还是按她的意思,喊她江怜?

他一时间想不出该选哪个,只好站在那儿,一言不发。

所幸的是,江怜看出了他的犹豫。

她果真像她许久之前随便取着玩的那个网名一样,温柔体贴贤惠可爱。

“就知道瞒不过你,”她歪了歪头,叹气,“你这么聪明的人,就算最开始没看出来,可慢慢的,最后还是会回过味来。”

既然如此,那就没什么好隐瞒的了。

所以不管李愚有没有听到之前她说的那些蠢话,江怜还是将它又重复了一遍:

“没错,牢驴,我就是苦艾酒。”

李愚闻言盯着她,陷入沉默。

江怜也毫不畏惧地抬起头,与他对视。

这样的举动很幼稚,甚至称得上小孩子气。

或许是天天被人喊“牢驴”“驴哥”,明明还年轻着,李愚却向来自诩是年长的那方,是靠谱的成年男性,可现在,他却不由自主加入到了这场奇怪的斗争中来,就跟头驴一样,倔得拿鞭子狠抽也绝不回头。

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交错,丁零当啷,如刀剑对砍,火花四溅。

谁也说不上来他们为什么要这么用目光厮杀,谁也不清楚率先认输会有什么后果。

或许很严重,或许什么都不会发生。

最后,还是有人认输了。

竟然是李愚而非江怜。

他主动移开目光,轻轻“嗯”了一声。

江怜见状居然也并未趁火打劫,而是笑了笑,朝李愚伸出手。

“不过我还是更喜欢你叫我另一个名字……重新认识一下?江怜,可怜的怜。”

李愚重新移来了视线。

他盯着江怜那只白嫩娇小的右手,神情恍惚了一下,也把手伸了过去:

“李愚,大智若愚的愚。”

“我还是叫你牢驴吧,”江怜眨眨眼,“毕竟早就叫顺口了。”

接着她又补充:

“当然,你也可以继续叫我酒妹。”

可让她没想到的是,李愚闻言却摇了摇头:

“不了。”

“嗯?”

江怜有些意外。

她看向李愚,李愚也看向她。

“既然你喜欢我叫你的另一个名字,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以后,我就叫你江……怜妹好了。”

他说,表情很认真。

怜妹?

江怜愣了愣,失笑道:

“好啊,我没意见……”

她话锋又一转:

“可干嘛非要换个称呼呢?像以前那样叫我酒妹或者酒酒不好吗?”

“不好。”

“欸?为什么?”

“因为……”李愚看着江怜那暗红的瞳子,神情一如既往平静,“我想认识的,是真正的你。”

“……”

江怜忽然在心里啧了一声。

“随你咯,”这次是她率先移开了视线,“不过,要是真认识了真正的我,希望你到时候千万别后悔。”

李愚闻言摇了摇头:

“要说后悔,我最后悔的事是当初把那枚平安符当做生日礼物送给你,要是没那枚平安符,你现在也不会……”

他刚说到这儿,就感觉到有柔软微凉的一根手指按在了自己嘴唇上。

是江怜。

是她按住了李愚的嘴唇,不让他继续说下去。

“嘘,”她翘起嘴角,“其实还好啦,要是抛开被变成了现在这样子不谈,我还感觉挺刺激的。”

李愚挑挑眉,一把抓住江怜的那根手指,拽到一边:

“刺激?这可不是游戏。”

“就因为不是游戏所以才刺激呀,”江怜任由李愚抓着她那根手指,“游戏哪儿有这么刺激啊。”

“你不怕死?”

“不怕。”

“你可……”

李愚刚想说你可别拿这开玩笑,这可不是什么能开玩笑的事,可话还没张嘴,江怜就朝他笑了起来。

红裙黑发肌白如雪,像朵妖艳的彼岸花。

“我更怕寂寞。”

她说。

李愚忽然闭上了嘴。

他在心里倒吸一口冷气,心想对了,对味儿了!

他的拳头在变硬,在振动。

坏女人雷达正向他发出警告!

“既然害怕寂寞,”他悄悄捏紧了拳,假装什么都没发生,假装随意,“那给自己找个伴不就得了。”

江怜当然知道他在想什么,实际上,也正是她故意在带节奏,引诱着李愚说出了这样的话。

于是,她便顺理成章地说出了提前准备好的话:

“已经找到了啊,不就是你嘛。”

李愚刚回归原位的心脏几乎要宕机,他下意识问:

“什么意思?”

“朋友啊朋友!”江怜忽然从李愚手里抽出了那根手指头,然后猛拍李愚肩膀,“你听过一句话吗——‘友谊可能会结束,但绝不会变质!’”

李愚:“?”

不管李愚有没有听懂自己的暗示,总之,江怜继续猛拍李愚的肩膀:

“好了,别瞎想啦,等回去再好好去悟,现在,快把你手里那部分记忆给我交了!”

李愚眼神闪烁片刻,最后,他叹了口气。

“好。”

然后,他捏诀,两根手指轻轻点在了江怜眉心,将那枣核大的光点送入了江怜的三魂七魄中。

强烈的睡意袭击了江怜。

江怜不自觉闭上眼,向后缓缓倒去。

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一个宽广而温暖的怀抱接住了她。

察觉到这件事过后,江怜微微勾起嘴角。

喜欢我?那你这辈子算是完蛋咯。

这样想着,鬼新娘小姐缓缓沉入了另一层更深的梦境之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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