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时的“咚嗡”声从远处的钟楼荡过来,撞击山锥壁而悠远回旋。
空气很潮湿,且有一根根阴魂般的游丝浮沉,那是“温迪戈”的污名,它们束得极紧,拉扯着心弦叫人难眠。
厚云再不遮一霄星月,星斓恰好丛聚在火山口天窗的中央,把冰川河汇入湖泊那一岸的田块铺出浅灰色泽。步至此处,视野变得空旷、开阔,沃尔德莉也果断卷起了裤腿趟水,双脚不自然地在泥里搅了又搅,想提前适应工作环境,谁知竟莫名踢到积水浸没的横垄,若不是有赫·罗德伸手擒住她,便难免“啪啦”一下,狼狈地被坠低的重心朝前猛拽跌跤。
肉垫包裹的柔软触感传来,沃尔德莉渐渐放下护额的右臂,回眸向他牵拉着的左手瞥去,懈开了咬紧牙鼓起的腮帮,“不好意思……”她绷直身子,甩却头脑中残留的晕乎,戳破气泡般一个个浮现的杂念——关于温蒂梦想的杂念,关于家的杂念,关于别人寄予了她厚望的杂念——对半狼人道谢。
亚狄乌拉抚着胸膛松了口气,转而目及四周,现场俱集的半兽人族组成了一堵蔚为壮观的长篱,围田而立,点着烟线飘忽的焰火迎接。他们在腰盆用亚麻绳挂绑着锄、耙之类的农具,有的推来了象头形状的耧车,尚存莽力的牛型兽人更是将犁拖在身后。
“开什么玩笑,我好歹是福斯特·汉考纳侦探的助理!”透过笼罩着湖边的蜃雾,沃尔德莉的自尊心燃烧起来,连忙两掌合击自己的面门强行清醒,放眼环顾,并揣摩须臾,大抵确定了是河水因雨泛滥才波及临近的田地,湖泊水位也比平时要高一些,只是如以往静谧,悄无声息地蚕食了不属于它的领土,“怪不得远远看上去闪烁着银光……你们为什么不把农田砌离地面,再建水车引水呢?”她扭过了脑袋侧视,眼神中掠过一丝故作镇定的锐利,问道。
“这样做吃力不讨好,耗费材料和人力,收获也不会成倍增加。”犬齿探在吻边一抽一抽地颤动着,赫·罗德颇显沮丧地半阖了眼皮,将褐色瞳眸关押于其中,压沉嗓音的同时,又抬起棒槌似的手指画圈揉按眉骨。
沃尔德莉可以读懂赫·罗德言辞里的无奈,她于聆听间挑高了下颌,直勾勾瞪着被扼住咽喉的夜空,如炬目光仿佛将烫穿这片狭窄的穹顶,使浸染它的黝黑墨迹滴落,“看来我的任务就是蒸发掉这些水?”先斩后奏,陡然间,不堪重负的背脊痉挛般曲折,她两手并排抱住腹膈,五脏六腑的炙热感酿制为口中悬出的焦躁吹息,蠕动的筋络鼓胀到快要撑破肌肤,似乎其内烈火已经赘余至爆发的临界点:“赫尔墨斯之鸟乃吾之名,噬己翼以驭己心。”无须从别处习得,沃尔德莉自动吟唱了秘语。
“没错,而且他们倾倒在那儿的尸体也……得焚化。”皮肤生的疙瘩让赫·罗德觉察不妙,“虽然有点残酷!”喘起粗气补充着,所幸吃过了分发的食物填肚,他勉强单手挽着亚狄乌拉急迫撤退,隔开足够安全的距离,与其他人一齐屏息凝神地观望天使呈威。
诸行无常,变本身独不变。
赫拉克利特的火焰,【Dialectics】喻形的纯粹嬗变,哀悼湖畔孤魂被烧成劫烬的坟茔;洒下永不干涸的烛泪,弃晷景驰骋,恳求万化非定之神复燃尘灰。
惴惴不安的气氛,垂怜。
“轰!”
次声波隆隆地在众人心上作响,六柱猩红炎翼挣脱了肉身的枷锁,恍若液态黄金喷薄而出,走势同于溢现体外的血管纵横交错,如繁枝茂叶,其脉搏织成一株百尺高的壮绝的火树,炽光裹挟着辐射的巨浪扑向四面八方,风压像鞭鞘挥打,凶暴无比,冲锋而来的灼烤的热量甚至令人睁不开眼。
火光点亮了名为白昼的错觉,炽天使举起惯用手发号施令,伴随着瞳孔的骤缩,高擎的熔浆羽络当即旋转着并拢,纹路在血与业火绚烂的游弋中重构,在熔毁和新生间循环往复,在各人的惊呼声中淬炼、锻造成器,能量的洪流最终铸就了一把贯通上下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窜跃似的削尖了,盘踞于每一位在场者的眼帘:他们都止歇了议论,腾出一只手遮挡,穿越指间缝隙,盯着它,掺有不动声色的敬畏,心知那神话生物已然结束了蜕皮的历程,燃烧即消逝。
“是的,我从未改变多少……”
“活在他人的期待下……”
“可这不就是我生存的方式么?!”
“我会证明给你看,三月響!”
呐喊藏于内里,两撇眉刀拧着架势,鎏金色发梢狂乱舞动,攒射着线条硬朗的等离子电光,沃尔德莉瞬息间捏攥住捅贯苍穹的右拳,圣剑听任她的旨意,轰然勾勒出劈砍样的狭长线痕坍塌,如倾泻的日冕瀑布——“嗞啦!”剑脊切入之时,刃气撕开了湖面传导至对岸,尖叫着的蒸汽顷刻便在“V”字口上方拱成参天幕墙,肉眼可见,广大的积水域肿起了无数脓包,被红莲火四散的高温纤维寄生,连同归于尘土的骸骨,一并消解为遍地支离破碎。
她成功办到了,世界陷入了失聪的静寂,然后,鼓掌声雷动,她注意到半狼人朋友在远处欢呼雀跃,某种超越语言的欣喜在沃尔德莉的感官中腾升,绕耳的余韵不绝如缕,所有人与所有人心意相通。亚狄乌拉不顾鞋底冒的青烟,第一个扛着锄头飞跨过仍未冷却的黑土而去,神色忿忿,比在避难所时严肃不少,但却不经意间被迸溅的砾岩烫了小腿,跺踏的步子乱了些许,“嘶……抓紧时间干活吧!”接下来,有劳动能力的半兽人亦扬起农具,携着“嗙呤嗙啷”的杂音入了场,志愿整顿粮田。
沃尔德莉从她手上拿取这近一人高的锄柄,沉甸甸的重量转到掌心,不多话,为掩盖内心的慌张,立即挺直脊柱,双腿架在一条松散的垄包两旁,往下瞄着土颗粒,专门将握着的锄头对准中轴线竖过头顶,身体僵硬,微渗冷汗,再小心翼翼地让脑袋钻过成环的手臂,于后背搁置,正幻想身体是一把弹弓,施力扳回来锄地。
如此慢吞吞摆姿势的时间,亚狄乌拉早已刨成好几铲了,她只得一脚踩在铁青色的锄鹰嘴钩上,锄棍支着交叠的手背托起下巴,停了工,眨眨眼龃龉道:“你爸爸没有教过你锄地的技巧吗?空有蛮力可不行哦!”热汗珠顺着面部的轮廓淋漓滚落,她期待着沃尔德莉的回答。
“呃,因为我们家用的都是旋耕机……”正如沃尔德莉忽视了温蒂无福消受的风,她无法体会到没有先进器械的操劳,那种自肱肌至肩胛和腰椎流动的酸痛,把自己变作受奴役的工具,时刻都要忧虑失去被肥硕的蛭虫吸血的权利。
摇了摇头,亚狄乌拉反问她,“我们哪有什么旋耕机呀?”尽管出言埋怨着沃尔德莉不切实际,她还是口是心非地演示起来——右手持锄棒近末端,左手执中,双腿站位则一前一后呈弓步;由于力量较之于大人更弱,使用的锄头也更轻,她需要如传动轴般扭动腰杆,幅度大开大合,连带锄头一同逾肩甩向身体的斜后侧,而非正中间,这样才能保证锄嘴深凿进土层,撬松土壤,挖移土块:“身体会告诉你最舒适的选择!”
骨、肉、切身性、枢纽、运动、自由、生命之美……
克服作为有限之直接否定的恶无限……
此在朝向世界而存在,缄默孕育出的是平日中被压抑的个体节律,亚狄乌拉乃是天生的现象学家。
沃尔德莉融入了婆娑的人影,“感谢小亚老师指教。”
“这点小事就不必谢啦!”她的脸颊明显泛起了两朵红晕,情不自禁地笑出了两排呲着的牙,又仿若月下的舞者抡出了一道半弧,弧光的视觉残留揭示着人类亘古以降的美学。
「ἔργο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