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完狠话,江怜转过身,低下头,看向躺在地上,跟口破布袋似的李愚。

她忽然叹了口气。

“唉你怎么死了?”

随口嘟囔了一句之后,像是在刚刚那番搏斗中耗光了所有力气,江怜索性一屁股坐在了李愚身旁。

“真死了?”她轻轻拍了拍李愚的脸,“不是在骗我吧?”

没有回应。

李愚依旧躺在那儿,双眼大睁,一言不发,像块石头。

不过与石头相比,他身上还是尚有未曾完全散去的丁点温暖,那是他曾为活人的证明。

而如果连这点温度也消失的话,恐怕李愚就会变成一块真正的,又冷又硬的石头。

想到这儿,江怜忽然行动起来。

丝毫不在意地面冰冷而粗粝,她小心翼翼地俯身,紧挨李愚,缓缓躺了下去。

李愚身上还穿着那套新郎的大红马褂,他胸前的大红花倒是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个洞,黑漆漆,空荡荡,足能塞下她两个拳头的大洞。

那儿本来该有一颗扑通扑通不停跳着的心脏。

可现在,那颗心脏被丢在了不远处神龛前的供盘上,先于其主人失去温度,变成了块冰冷又坚硬的石头。

想到这儿,江怜越看李愚胸口那个洞越不顺眼。

于是她索性起身,走到神龛前,连供盘带上面的心脏给一窝端走了。

然后,她盯着神龛里那尊五方贞缘护法娘娘的木雕。

就跟刚刚看李愚胸口那个洞一样,她看它越看越不爽。

绯红月光下,那木雕面容娴静,只无声地屹立在红烛和袅袅青烟之间,一言不发满脸怜悯,仿佛在默默注视着世人,注视着发生在她眼前的这场惨剧。

“看你妈看,”江怜毫不客气地宣告,并口吐芬芳,“你有罪你知道吗?”

“第一,都几把什么年代了,还敢搞活人祭祀,按牢驴的话说,信不信只要我们把这事捅出去,明天就有夜游司的好哥哥过来把你的神像给撅了,神位都给你扬了信不信?”

“第二!”

她顿了顿,恶狠狠把盛着李愚真心的供盘护在怀里,咬牙。

就像正吃着饭,谁敢来碰她饭盆她就敢朝谁呲牙,实在不行扑上去咯噔一口的恶犬。

她护食了!

“这是牢驴的!”江怜恶形恶状对那木雕说,“我的是我的,牢驴的还是我的!”

光放狠话终究难解她心头之恨。

于是她索性伸出手,把那尊木雕直接从神龛里薅了下来。

该怎么处理它?

用液压机压?用锯子锯?用锤子砸?用王水泡?用火烧拳打用脚踢用牙咬用指甲挠?

江怜在心里用十八般法宝折磨了木雕一遍又一遍,可越是折磨,她越是茫然,直到某一刻,她忽然醒悟了过来——

不管她怎么折磨那木雕,已死的人大概都不会再回来了。

像被一道雷霆豁然击中。

江怜手一松,那尊木雕便咚一声坠在了地上。

旋即,失魂落魄一般,她转过头,呆呆地看向地上的李愚。

李愚还是像块石头,快要彻底冷掉的石头。

江怜不由自主朝他走了过去。

她把供盘放在身旁,重新挨着李愚躺下。

李愚逐渐降低的体温正无比清晰鲜明地提醒她,生机正无可挽回地从这具身体里溜走,而她什么都做不了。

那是她这些年唯一的朋友。

尽管这份友谊建立在虚假的基础上。

江怜缓缓把身体蜷缩起来。

她紧紧贴在李愚身上,似乎把自己的体温分享给李愚,好让他身躯中残存的最后一点生机保留下来,不要流失出去。

就这样在李愚胸口贴了会儿,她忽然忍不住僵硬地翘起嘴角笑了笑。

“活该。”

她说,也不知道是在说谁。

理所应当的,无人回应。

所以她只能,也只是在自说自话。

或许也正因此,有些平时没办法说出口,不值得与外人道也的话才方便说出口。

“我确实就是苦艾酒。”

她小声说。

“我也知道你喜欢我,你大概觉得你掩饰得很好吧,可喜欢一个人哪里藏得住呢,况且,我一直都在故意装可爱让你喜欢呢。”

“你的口味可不难摸清。”

“喜欢会撒娇的,开朗又可爱的甜妹对吧?那我就假装是会撒娇的,偶尔会犯蠢变笨的甜妹。我厉害吧,我这哪是演戏啊,我简直就是真甜妹,只用随便装装,就能让你无法自拔地喜欢上我。”

她说到这儿垂眸,咧嘴,看上去像是在笑,又有点像是在哭:

“你看,你喜欢我喜欢得把小命都送掉了。”

“值得吗?”江怜终于忍不住问,“为了我这个骗子?”

李愚没有回答她。

就算他心里有答案,也没法把答案告诉江怜了。

他死了。

人死如灯灭。

死后原知万事空。

江怜忽然坐起来。

黑发泄地,红裙鲜艳。

鬼新娘跪坐在她的夫君身旁,垂眸,痴痴地盯着那张脸,想要把他怒目圆睁的双眼合上。

“你不是很聪明吗?”她一边伸出手一边低低自语,像在给亡夫上坟的小寡妇,幽怨极了,“可你这么聪明的人,怎么会想不到给自己留张底牌留条后路呢?”

“你怎么会死呢?你不能死啊牢驴,你死了……你死了我……”

她忽然抽了抽鼻子,喃喃说:

“你要是死了,那我该怎么办呢?”

无人应答。

现在的李愚显然给不了她答案。

幸好,她早已习惯一个人了。

哭鼻子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能招来打骂,很早之前她就知道这件事了,亦如从很早之前开始她就会讨人喜欢。人就是这样奇怪的东西,为了好好活下去,总会吃一堑长一智,挨一顿捶就变得更皮糙肉厚。

江怜比较特殊,她挨捶多,肉质自然更紧实q弹一些。

所以她很快就冷静下来,抹了抹眼睛,起身,深深看了地上的李愚一眼。

“你不会白死,牢驴,”她低声发誓,“我这就去帮你报仇,我必帮你把那东西挫骨扬灰……”

顿了顿,她看了眼李愚胸口的大洞,苦笑:

“要是可以的话,我倒愿意把我的心摘下来,送给你,可我现在就是条孤魂野鬼,哪儿来的心呢?”

“不过你放心,”她又轻声说,“我不会走太久的,等我帮你报完仇,我就……就来陪你。”

说完,她犹觉不够,下意识低头,看了眼身上已不成样子的嫁衣后,凄然一笑:

“我们今生做兄弟,来世再做夫妻!”

她说完便转过身去,打算找假新娘决一死战。

可还没等她迈开步子,她就忽然听到一段剧烈的喘息。

像破风箱被拉动,四面漏气,接着是更加剧烈的咳嗽,声音的主人几乎要把肺都咳出来。

江怜的脚丫子像被胶水粘在了地上。

诈,诈尸了?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可喘息声和咳嗽声分明还在不断响起——天呐,她从来没觉得一个人咳嗽原来能这么好听。

于是她飞快转过头。

是李愚。

原本都要凉了的李愚忽然动了起来。

可为什么?牢驴不是被人直接掏心了吗?没有心脏,他是怎么活下来的?难道说他也成了鬼?还是说他终究在身上藏了什么底牌?

江怜来不及细想。

她急忙冲到李愚身旁,问:

“怎么样,牢驴?你还好吗?有什么我能帮你做的事吗?”

李愚没回答。

他的眼睛里浑浊一片,像腾起了片大雾,叫人看不分明。

任凭江怜如何呼唤,他都毫无反应,直到江怜凑过去,抓住了他的手,他才如梦初醒般转过头,直勾勾地看着江怜,没头没脑地问:

“空心菜无心可活,人无心可活吗?”

江怜立即反应过来。

妲己和比干!

出自空心菜和无心人的故事!

于是她飞快回答:

“能活!当然能活——别说没心了,你看我,连肺都没有,肉身都不知道跑哪儿去了,不也活得好好的?”

得到了这答案,积蓄在李愚眼里的雾气终于缓缓散去。

他彻底醒了过来。

然后,他的第一句话是:

“我的心呢?我的心在那儿?”

江怜闻言马上端起旁边的供盘递了过去。

李愚见自己的心好端端的在那儿,稍稍松了口气,旋即一把抓住那颗七窍玲珑心,略显粗暴地把它胡乱塞回到了它该待的地方。

说来也怪,那颗七窍玲珑心被塞回到李愚胸腔中之后,他原本被切开的皮肉迅速便收拢乃至重新生长起来,不多时,他胸口那大洞就只剩下了条淡而纤细的伤痕。

待到皮肉弥合完毕,哗啦啦,原本缠在李愚左手手腕上那串流珠忽然就断了线,二十四颗无患子珠子噼里啪啦坠地,到处乱滚。

江怜见状下意识想问这是怎么回事,不过还没等他开口,李愚就略显虚弱地咳嗽了两声,说道:

“这是我一直带在身上的保命符,它替我挡了一灾,要不是它,现在我恐怕已经去见阎王了。”

“这样……”

江怜迟疑着点了点头。

然后她又追问:

“那你现在应该脱离生命危险了?”

李愚轻轻点了点头:

“嗯。”

“……”

江怜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大概是好兄弟肘赢复活赛杀出冥界的好消息冲昏了她的头脑,所以原本满脸幽怨上坟的小寡妇突然就变成了大婚当天的新娘子,嘴里只会重复那一句话: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回来就……”

脑子里始终紧绷的那根弦一松,身子便跟着忽然一软。

她整个人索性跪坐在了李愚身前,两只眼睛泪汪汪地看着李愚,捏捏他的脸又拍拍他的胳膊,最后,她狠狠吸了吸鼻子,扯开李愚被撕开的马褂,对那道伤疤看了又看。

“你你你吓死我了……”她捏着李愚的衣襟,结结巴巴,语无伦次,“吓死我了知道吗……”

李愚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如何安抚眼前的少女了。

过了片刻,他才迟疑着伸出手,慢慢的,慢慢的把那只手覆在了少女头顶。

他摸了摸江怜的头。

这动作委实有点冒犯了,要是平时的话,江怜铁定要朝李愚哈气的,说不定还要一脚踹过去。

可今天,现在,江怜居然莫名没了反抗的心思,她任由李愚摸她的头,温驯又乖巧,当场完成了从键帽到豪猫的惊人进化。

「我都让他摸头了耶……」

她一边装可怜卖乖一边心虚地想:

「这样他总不能再追究我刚刚说的那些蠢话了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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