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潭位于璇玑宫最北的裂谷深处,霜晶沿着石阶生长成荆棘形状,月光在潭面化开万点银鳞,最终碎成冰蓝色的齑粉。
夜七褪去外袍时,指尖触到的空气已经凝结成细小的霜花,一片片贴在他突起的腕骨上,像给苍白的皮肤刺了半幅星图。
寒潭的水比想象中更冷,更刺骨。
踏入潭水的刹那,那些银辉便顺着脚踝爬上脊椎,在第三节骨缝处凝成冰晶。
寒意如同十万根银针顺着毛孔钻进骨髓。
寒潭的雾是青灰色的。
夜七数着心跳抵抗昏厥,第三十七下时终于沉到潭底。
墨玉般的潭水裹住他的每一寸皮肤,渐渐析出体内深藏的某种印记,那些冰蓝色光点浮出水面时,化作无数的流萤飞向夜空。
呼吸停滞的第十二息,身上的七星封印开始发烫。
金钉在寒流中苏醒,缓慢地逆时针旋转,搅动潭水形成七个幽蓝漩涡。
夜七看见自己的血丝在水中舒展,宛如梦中散在寒玉箫上的朱砂穗。
剧痛在第二十息攀至顶峰。
他蜷缩在布满青苔的潭底沉星石上,指甲在石面刮出连绵的刻痕。
那些无意识的划痕渗出血丝,又被水流温柔地抚平。
肺叶快要炸裂时,忽然有暖流自心口漫开,拖着他浮出水面。
换气的刹那,月光正巧漫过裂谷东侧的岩石。
睁眼时,水面漂着半朵未燃尽的赤玉冰莲,莲心残留的焦痕还沾着熟悉的雪松香。
夜七伸手去捞,花瓣却在他触及的瞬间化作冰粉,顺着指缝漏进幽深的潭水。
湿透的黑发在潭面铺成扇形,发梢凝结的冰珠坠回水中,叮咚声惊醒了沉睡潭底的千年冰鳟。
那尾银蓝色的大鱼绕着他游弋,鳞片折射的光斑落在少年颤抖的脊背上,照出数道深深浅浅的轮回印记。
第二次下潜时,疼痛里多了几分酥麻。
潭水渗透到最细微的经脉,将昨夜梦魇残留的浊气逼出七窍。
夜七在恍惚中看见无数个自己:五岁被野狗撕咬的乞儿,战场上浴血奋战的将军,十五岁跪在云阶上的少年,三百年前剖丹而亡的青衣男子......
每个幻影的眉心都缀着同样的朱砂痣,像一串染血的念珠。
他伸手去碰最近的幻象,指尖却穿过虚影触到潭边冷硬的石壁。
青苔在皮肤上擦出细小的伤口,血珠刚渗出就被冻成珊瑚状的冰晶。
这些冰晶顺着水流漂向水面,在月华里碎成闪着微光的尘埃——恰似师尊每次动用灵力后,飘散在衣袖间的余留残烬。
第三次浮上来时,北斗七星已经西斜。
夜七仰面漂浮在潭心,呼出的白气在睫毛上结成霜晶。
视野里扭曲的星空忽然浮现出师尊的容颜,她垂落的银发似乎就悬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他本能地伸手去抓,却只捞到一把浸透月光的潭水。
子夜时分,淬体就该结束了。
当他撑着潭边冰岩想起身时,发现双腿早已失去知觉。
霜花顺着脚踝向上攀爬,在膝盖处开出晶莹的曼陀罗。
这种带着死亡意味的美,令他想起师尊发间那支从不离身的陨星珊瑚钗。
剧痛忽然变得绵长而湿润。
夜七把自己浸回水里,任由寒流漾过抽筋的小腿。
隔着晃动的潭水,他望见裂谷上方掠过白鹤的影子,鹤唳声被寒潭扭曲成断续的箫音。
这让他无端想起某个晨雾弥漫的清晨,师尊在青石阶上舞剑时,冰魄剑割裂气流发出的嗡鸣。
最后半柱香最为难熬。
血液仿佛换成了冰碴在体内流动,每次心跳都震得太阳穴突突作痛。
夜七咬住一缕浮在水面的黑发,在心底默念《冰魄诀》。
子时的钟声传来时,夜七已经感受不到四肢的存在。
他沉在潭底数头顶的星子,那些光点竟隐隐组成师尊的命盘。
当破军星划过天枢位的瞬间,映出了他胸口新添的淡金纹路——像极了师尊案头那盏琉璃灯上的鎏金螭纹。
寒潭突然泛起暖意。
夜七诧异地望着周身翻涌的银蓝色光点,这应是潭水吸纳足够月华后产生的灵潮。
光点触及皮肤的瞬间,所有疼痛都化作绵长的酸麻。
他漂浮在这片温柔的星河里,看着封印金钉慢慢停止旋转,终于明白师尊为何非要他熬到子夜。
霜白的月光纱衣般披在身上时,少年在涟漪中睡去。
水面倒映的星空开始流动,悄悄将他托向岸边,暗处的冰岩后,一片银蓝色鱼鳞正闪着微光……
晨光穿透云层时,冰霜正从夜七的睫毛簌簌坠落。
晨雾像块浸满药汁的素纱,裹着夜七的眼睫缓缓揭开。
他发现自己蜷在寒潭东侧的青石凹槽里,身下垫着件陌生的鹤氅——银线绣的云霜纹在曦光里泛着暖意。
潭面漂着几片冻僵的鱼鳞,蓝莹莹的像是谁掰碎了月亮撒在水上。
夜七撑坐起来时,听见怀里叮咚作响。
三枚冰莲子从衣襟滚落,莲心还凝着未化的霜。
潭面倒影里,有道素白身影在崖顶一闪而逝。
夜七抬头时只看见惊起的鹤群,二十七只白鹤掠过初阳的姿态,恰似师尊舞剑时的起手式。
手中鹤氅残留的冷梅香让他意识到师尊昨夜来过,碎金般的暖意突然从心口升起,缓缓淌过全身。
回程时夜七特意绕远路经过师尊的住处,却见石桌上摆着半局残棋,黑子正被白子困在"长生劫"中。
棋笥边缘凝着滴将落未落的琥珀色液体,夜七沾了点放入嘴中,像是掺了血的梅花酿味。
棋盘旁的石灶煨着紫砂药吊子,揭盖时窜出的白雾里浮着十二朵冰魄兰。
夜七正要端起药盏时,一片青玉般的冰晶从棋笥底部滑落。
拾起来才发觉是张霜纹符纸,边缘还沾着星点朱砂——
"药饮尽"三个字浮在符纸中央。
夜七舀起一勺吹散热气,发现汤药底部沉着片珊瑚色的桃花瓣。
药汁入喉的灼痛中,昨夜寒潭的记忆越发模糊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