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七在鲛绡帐中辗转时，月光掺着梦魇沿着剑鞘爬上枕席，将他拖入三百年前的雨夜。
梦里的寒玉宫开满血色白桃。
青年跪在碎星台上，顾清霜执剑的手在雷光中透明如琉璃，剑尖却对准她面前的人。
夜七想喊，喉间却灌满铁锈味的雨水。
他看见白衣如圣的师尊用剑锋，将冰魄剑刺入青年的丹田。
白桃在血雨中疯长，缠住他的脚踝往记忆深处拖拽。
无数个前世轮回的记忆碎片在眼前炸开：
他看见十六岁的少年跪在雪地里，怀中抱着断裂的流云箫。少女顾清霜将梅枝点在他眉心，冰晶顺着睫毛凝结成珠。"哭什么？"她拂去少年肩头落雪，"碎了便教你炼新的。"
他看见红衣女子正在雪松下吹箫，发间珊瑚钗突然碎裂。他看见她面前的男子伸手去接，指尖却穿过她逐渐透明的身体。
他看见青年花了三个月雕琢的青玉剑坠，却在呈给师尊看时失手摔出裂纹。顾清霜用霜线将裂纹绣成梅枝，剑穗从此带着她的灵力温度。"炼器如修心，"她将坠子系上他的腰间，"裂纹亦是道韵。"
他看见青年簪在师尊鬓角的桃花突然自燃。顾清霜掐诀的手停在半空，任火焰将花瓣吞没，花灰落在《太上忘情诀》的"情"字上，烫穿了三百页宣纸。
他看见青年的指尖缠绕着顾清霜的银发。寒玉宫主殿的青铜灯树淌着蜡泪，他们共握的笔锋在《太上忘情诀》上勾出并蒂莲纹。
他看见，书生为道姑摘下沾血的珊瑚钗，将军替女冠挡下穿心箭，每个身影都在濒死时呢喃着："阿霜"……
……
最后，夜七看见自己的胸膛裂开，七枚染血的星钉正被顾清霜亲手钉入。
剧痛真实得可怕。
夜七在梦中蜷缩成胎儿的姿势，现实中的身体却开始结霜。
霜花沿着他眼角的泪痕生长，逐渐覆盖整张床畔。
守夜的青铜烛奴突然间熄灭，蜡油凝成两行血泪。
顾清霜是踏着月光碎屑来的。
她赤足踩过夜七窗外的桃枝，珊瑚钗松垮地斜插着，露出鬓角新生的白发。
寒玉箫抵住少年的眉心时，那些霜花开始逆向消融。
"梦魇吗……"她将染血的指尖按在夜七太阳穴，元神化作条冰鲤跃进翻涌的识海。
最后，夜七在梦魇里看见一开始的青年赤足站在开满曼陀罗的忘川河畔，腕间锁链没入忘川河底，牵出八具与自己面容相似的尸体。
他们抓住青年的脚踝往下拖拽时，夜七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冷梅香。
记忆的沼泽突然翻涌起银白浪花，一尾冰晶凝成的鲤鱼撞碎了他胸前的七星钉。
最后的最后，他看见师尊抱着自己冰凉的躯体走进青铜晷。
时辰刻度盘在她脚下崩裂，晷针刮擦青铜的声响中，宫主亲手将徒弟的魂魄投入轮回……
纱帐外晨曦初露时，夜七在松香中醒来，睫毛上的最后一丝霜化成水珠坠落。
他茫然抚上湿润的枕面，不知这咸涩究竟是汗还是泪。
榻前香炉积着寸许银灰，昭示着有人在此焚了安魂香。
他疑惑地按着心口，那里残留着不属于自己的霜花气息，窗棂上却结着血红色的冰棱。
晨光漫过霜刃崖时，夜七在石阶的尽头遇见了顾清霜。
师尊正在给一丛冰魄兰修枝，银发被雾气洇湿半绺，垂落在晨露未晞的叶尖。
他注意到她系腰绦时打了个生疏的结，素来妥帖的衣领也歪斜着，露出小片苍白的后颈。
"昨夜睡得可好？"顾清霜没回头，剪刀擦过兰草枯叶的声响格外清脆。
夜七盯着她发间沾着的碎冰晶，喃喃道："做了个长梦，醒来却记不清了。"
剪刀突然错手剪断一朵半开的兰花。
顾清霜弯腰拾起残花，指尖抚过断裂的茎秆："记不得……是好事……"
她转身时，夜七嗅到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可师尊袖口新熏的雪松香太浓，转眼就把那缕异样盖了过去。
石桌上的早膳摆着碗桃花冻，凝脂般的淡粉胶质里沉着两粒冰莲子，案上还搁着两盏茶，其中一盏边缘染着胭脂色。
风过时，杯底的并蒂莲纹在茶汤里漾开细碎金光。
他端起属于自己的陶碗，尝到意料之外的甜味。
顾清霜的侧脸映在茶汤里，眼下浮着极淡的青影，恍若融雪时节将消未消的薄霜。
昨夜零落的桃花瓣粘在她袖口银线刺绣的星图上，像溅在命盘里的血。
"雪后的冰莲有些泛苦。"顾清霜用瓷匙搅动自己那碗茶汤，氤氲水汽模糊了她的眉目，"若吃不惯......"
夜七又舀了满勺送入口中，清甜却在舌尖转瞬即逝，余味依然泛起淡淡涩意。
他抬头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师尊正望着他执匙的右手出神，而她发间的珊瑚钗隐约透着丝丝猩红。
"师尊的发钗……"夜七突然伸手，在即将触及那支珊瑚钗时被剑气扫落指尖。
"今日不必去淬骨阶。"顾清霜忽然起身，裙裾扫落案边几片兰草枯叶，"今日领悟剑阵。"
"是，师尊。"夜七恭敬应道。
当顾清霜的剑穗缠住他的手腕，将人拽到北斗剑阵的中央。
晨露突然变得沉重。
当夜七第三次被震出剑阵时，发现顾清霜道袍下摆沾着新泥——那处正是雪见草的位置。
她握剑的姿势也微妙地倾斜着，仿佛右肩承着看不见的重物。
药香从某处漫来。
顾清霜转身时，夜七瞥见她后颈有个淡去的咬痕，在银发遮掩下像枚将谢的桃花印。
他突然按住自己的太阳穴，那里残留着不属于他的灵力波动，温凉如月下潮汐。
"酉时加练两仪剑阵。"她拂去衣襟上沾着的茶沫，碎瓷般的声音裂开细缝。
夜七俯身收拾茶具时，红玉髓杯沿的胭脂色突然褪尽，露出底下狰狞的裂痕——那里正在渗出水珠。
檐角青铜铃无风自动。
当最后一声铃响消散时，顾清霜已站在三千阶云梯尽头。
夜七仰头望着那个即将被晨雾吞没的身影，忽然被指腹刺痛——陶碗裂缝里嵌着片银白发丝，正随着他的体温慢慢融化成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