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七披衣而起，发现断剑正引着月光在窗纸上勾画残谱。

那些光痕时而凝成鹤形，时而散作梅影，最后总在《碧落引》第七转处溃散成珠。

他握剑的手指被寒意刺得发麻。

剑柄处的青鸾纹突然活过来般游动，翎羽扫过虎口时，耳后隐约传来一个叹息："她从前最爱在梅树下温酒……"

话音未落，剑身忽然迸出数道冰裂纹。

夜七眼看着那些裂痕里渗出琥珀色的液体，落地竟凝成梅蕊状的冰晶。

他伸手去接，却在触及冰晶的刹那看见幻象：白衣女子簪着半凋的梅，将酒盏抵在青衣男子的断剑上，酒液顺着剑脊渗入地脉，滋养出整片泣血梅林。

寅时的更漏声惊破幻境。

夜七抱着剑倚坐廊下，发现剑格的凹槽里积着层薄霜。

他用指尖轻刮，霜粒竟化作五音律吕在月下流转。

当商音攀至最高处时，剑鞘突然传出洞箫般的呜咽，惊得池中残荷尽数折腰。

"它想说话。"顾清霜的声音混着药香飘来。

她赤足踏过凝露的石阶，足踝银铃与剑鸣同频震颤，"三百年了，你是第一个能听见剑泣之人。"

夜七仰头望去，师尊的银发浸在月华里，仿佛随时会随雾气消散。

她伸手抚过剑身裂痕，那些狰狞的缺口突然变得温驯，暗红锈迹化作朱砂泪，一滴滴坠入夜七的衣襟。

"当年这剑折断时……"顾清霜的尾音消逝在骤然凛冽的山风中。

夜七看见她袖口翻飞处露出的腕骨，那里缠着与剑痕走向完全一致的青痕。

五更天，夜七在剑阁找到那坛封着"长相思"的梅酒。

泥封揭开时，剑气突然裹着酒香冲天而起，在琉璃瓦上凝成青衣男子的剪影。

那人举杯邀月的姿态，与夜七昨夜幻象中分毫不差。

"叮——"

一滴酒液坠入剑鞘，长相思突然挣脱桎梏悬在半空。

裂纹中游出千百道金线，织就张残破的命盘星图。

夜七伸手触碰天枢位的裂痕时，整张星图突然坍缩成光点，顺着他的指尖钻进心口旧伤。

剧痛让他蜷缩在青砖地上，意识逐渐模糊。

朦胧间感觉有人将他揽入怀中，清冷的梅香混寒气钻入鼻腔。

顾清霜的银发垂落在他眼前，发丝间缠着半片梅瓣——像极了幻境里她簪过的那朵。

"此剑饮过太多执念。"她将真气渡入夜七灵台，指尖却比剑锋更冷，"你承不起……"

顾青霜离开后，少年才喃喃道:“那师尊当年又是如何承起这柄断剑的……”

雪下那日。

晨雾漫上霜潭时，夜七正在岸边生火煨橘子。

松枝在青石灶里噼啪作响，他小心地翻动炭灰里圆滚滚的果实，这是昨日从后山橘林偷摘的。

顾清霜踏雾而来，霜白的裙裾扫过结了冰凌的苇草。

她瞥见少年袖口沾着的橘叶，广袖轻挥，整片霜潭突然飘起细雪。

"《冰魄诀》练得怎么样了？"她将冰魄剑插入潭心，涟漪冻结成莲花的形状，"今日你若能化出三朵霜花，允你吃烤橘。"

夜七慌忙拍灭灶火，指尖凝出的冰晶却把橘子冻成冰坨。

顾清霜以剑鞘轻点他手背："《冰魄诀》首重凝神，气走少阴，莫要蛮力。"

寒意突然变得温顺，在他掌心绽开半透明的六瓣冰花。

第二朵霜花凝到一半时，潭水忽然漫上靴面。

夜七下意识要退，却被师尊的冰绫缠住脚踝："畏寒如何驭雪？"

他低头看去，浸水的布靴竟在绫缎缠绕下泛起暖意。

日头攀上苍松时，夜七终于化出歪扭的第三朵霜花。

顾清霜破例用剑气剖开冻橘，琥珀色的果肉盛在冰雕的玉盘里，竟比新鲜时更甜三分。

"为何冰过的橘子不涩？"少年吮着指尖问。

"寒能锁住芳华。"她将最后一瓣橘肉弹入潭中，惊起串晶莹的冰泡泡，"就像……"

话音被夜七突然的喷嚏打断，少年鼻尖冻得通红，发梢还挂着霜。

顾清霜的冰绫忽然化作鹤氅披在他肩头。

夜七嗅到领口沾染的冷梅香，这是师尊卧房熏香的味道。

他偷偷收紧鹤氅，发现内衬用银线绣着小小的北斗星——与他昨日补好的道袍纹样相同。

暮色四合时，顾清霜在潭边演示"飞霜式"。

剑尖掠过的水面次第绽开冰莲，却在最后一式突然消融。

夜七看见师尊腕间的翡翠镯微微发亮。

"让弟子试试。"他拾起根枯枝，学着她挽剑花的姿势。

歪歪扭扭的冰碴在潭面聚成肥圆的兔子，顾清霜别过脸去，肩头却似微微颤动。

"形虽不似……"她突然并指修正他手腕角度，冰兔瞬间化作灵动的玉兔捣药，"神韵尚可。"

夜七的耳尖在暮色中发烫。

师尊的指尖还停留在他腕间，那些纠正姿势时触碰的温度，比霜潭的冰莲更灼人。

晚课钟声响起时，潭面已飘满憨态可掬的冰雕。

从滚圆的松鼠到缺耳的狐狸，夜七甚至捏了只握剑的兔子。

顾清霜默许他留下这些"残次品"，只是悄悄在每只冰雕底部刻了道固形咒。

夜半忽降大雪。

夜七蹑手蹑脚摸回霜潭，发现冰雕们正随月光起舞。

执剑兔与师尊留下的冰魄剑对招，笨拙地使着白日那招"飞霜式"。

他转头望去，见顾清霜正在云台上抚琴，琴弦上跃动的不是音符，而是细碎的冰晶。

少年抱着膝盖坐在雪地里，看冰兔第一百零八次被剑气掀翻。

直到晨光微熹时，执剑兔终于使出了完整的冰莲九绽——虽然最小的那朵只有指甲盖大。

"进步了。"顾清霜的声音混着雪风飘来，她不知何时站在老松枝头，发间落满新雪。

夜七仰头笑出一团白雾，怀里的烤橘还带着余温。

这次他没再冻坏橘子，因为师尊的冰绫始终暖着他的袖袋。

霜潭的第一场雪化了三天三夜。

当夜七成功凝出十二瓣霜花时，冰魄剑穗上多了个歪扭的冰橘挂坠——

顾清霜默许它随着剑招叮咚作响，如同山泉敲打青石的清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