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以前的琦琦也还踌躇满志。那时她还不必为生计而奔波,不必为生活而蹉跎。她往返于书桌与夜晚之间,在一次次战斗中磨炼着意志力与力量。她自然不喜欢学习,倒也不是什么天生愚笨之类的说辞可以三言两语搪塞。更多还是在日夜交替的轮回中,失去了专注的能力。

白天到了她就等黑夜,夜晚来了她就喝白天。课桌前的光彩总是模模糊糊,明明还睁着眼睛却好像神游到了某处。她一度以为人身中的所有问题到了某个节点就会自然瓦解,会像所有日月星辰与生命一般,到了安排好的时间就自然死去。

一颗松子落在针叶林里,它顺着斜坡滚落山崖,再顺着河水去到大海。最终落得个沉没的下场。一生要强的鳟鱼逆流而上,它们的卵最终也输给了激流与掠食者。站着很累,所以就坐一会儿。学校后面的少年宫,已经不再有多少人光临,那些乒乓球的声音渐渐死在了城市日益浑浊的空气中。

那时候的她漫步在工业气息十足的街道上,每一个喝啤酒的人都喜笑颜开,想着美好的明天。谁想到再过几年,他们就都下岗了,再也直不起腰。尘肺病那时候还没多少人知道,呼吸粉尘的工人,吸完了粉就吸烟。如果运气不好给地板烧着了,那整个工厂都完蛋了。

琦琦的爷爷就是那么死的,他不知道自己被纤维化的肺给活活憋死,还以为是什么神鬼作祟,每天烧香拜佛。琦琦不喜欢爷爷,倒也不是因为保守思想害了老人家。她爷爷本来还有个妹妹,结果那妹妹一出生就被太爷爷活活淹死。

他看琦琦的爷爷哭,就骂他不孝,说他看得起女人就是个废物。自打那之后,爷爷再也不相信什么男女有别。只记得那婴儿眼中死灰般的眼神和抽搐的小掌。后来,琦琦的爷爷没有成为一个废物,反倒赶上了一个好时代,赚了些钱。

每每想到这儿,琦琦都不免惋惜。若是老人家不是从苦日子来,多半是能在肺不行之前多享受享受人生。等他被一声声咳嗽声憋得喘不过气来时,他已经把所有的钱都奉献给了佛祖。琦琦想,或许那就是她讨厌爷爷的原因。寺庙的香火味,并不总是那么好闻。

宁静祥和对她而言都像是胡言乱语,它们不过是一种粉饰贪婪的伪装,以一种佛学气质来掩饰自己赚钱的目的。琦琦就是看不惯爷爷那样总爱把钱捐出去,那种慈善家的施舍本就不应该属于她那样的普通家庭。本来还勉强温饱的她们,到了爷爷快不行时,都快揭不开锅了。可即便那样,他还是把做善事、成佛放在嘴边,似乎能把前半生的罪孽一并洗干净去到西方极乐世界。

荒唐啊,琦琦想。她依旧漫步在回忆中那条街道,连自己是谁都在渐渐忘却。一只黑猫跑过裸露的金属架,之后跳入池塘不见了踪影。连接路两侧桥下的是一条绿色发愁的河,那里堆满了垃圾,让人望而却步。

很多年之后,为了清洁城市,河不再流动了。连曾经死在河边的小孩都被人忘了个干净。对,琦琦至今都忘不了那事儿。回家路上的她,见到了一个孩子被推下了河。一个比他大一点的女生,拽着他的领子几乎无情地将他推了下去。

男孩的脑袋撞到了石护栏,之后就再也没从河里出来。而琦琦能做的,只有看着,然后感觉到惋惜。城市新闻不久后就报道了男孩的经历,但由于没有成年就没有惩罚那个女孩。琦琦觉得那太不公平了,作为孩子的她还不够明白世上充满了不公平的事情,后来长大了明白了也只是一味地妥协而已。

站在那散发恶臭的桥上,橙青色的天空压过琦琦的头顶,不知从何而来的海鸥,在桥上也只能做片刻停留。一艘渡轮,一艘巨大、发出轰鸣声的渡轮,驶过海峡。琦琦想起来自己为什么讨厌爷爷。

不停抽搐,仰头的回忆,满地打滚。老人家的盲目如今在琦琦身上又再一次轮回。她天真的以为自己在拯救、在改变世界。以为把夜晚抛在脑后,肝脑涂地地去完成一些“壮举”就能够让世界更好。那简直是愚昧的宣言,后来她才能理解,任何能改变世界的力量都不属于一个像她一样的平凡人。

一个大腹便便的老板,可以随便建一座高楼,而什么都不是的她只是把钱都花在了抽烟喝酒逃避现实上而已。那些楼过个几十年就通通烂尾,再下去吃苦的只有那些付了首款的可怜老人。那些赚得盆满钵满的商业帝国,当然不会倒塌。就像少了几根头发的年轻人,也不会立刻猝死。

琦琦已经想起来了,她不再是一个年轻人。不再往返于悠扬的青年生活,而渐渐开始啰嗦。每一句话都具有说教意味,每一个词都好像在教会人做什么。

她伸手向口袋,下意识地以为她还有烟才可以逃避老去与TMD不大人的现实。可她还在回忆里,又或者说某种死亡与非死亡之间的地方。她可能已经死了,可能死去很久了。要知道,活着的人不会让自己沉入过往的记忆中。至少对于一个普通的、没有癔症的人来说,那些过往的事情都不应该被具象化到现实之中。

一只野猫跳下台阶,接着开口说话。它对琦琦说:“真可怜。”

“为什么?”琦琦问它。

“真可怜。”

“可为什么?”

“你真是可怜啊。”

“可那到底是为什么?”

“你一会儿自大无比,一会儿又懦弱不堪。你敲打着自己,反复质疑存在,悲哀、愤怒与嫉妒。你找不到答案,时间也不会给出答案。你把自己当成了一个哲学家、一个思想者。一度觉得自己独一无二,去鄙视所有的人与事物,还把这种东西当做真理,说这一切都应该是这样。因为不是这样,世界就是有问题的。你在痛苦,但具体痛苦的原因是什么,你自己也无法分辨。你就像是在盲目的苦修,可最终修行的目的地却是幻想的,比珠穆朗玛峰还要高的山脉。不切实际,你的话全部都不切实际,和骗子的谎话一样不切实际。”

“是啊,你说的一点没错。猫,你说得太对了,一千份一万份的对。我就是在做着没日没夜、没有目的地的苦修。我的每一次发问、每一次自我反省都具有中年人教唆意味,和腐朽到家的批判性。我是个罪人,是个比杀人犯还要罪孽深重的罪人。猫啊,我渐渐明白了。不,我已经彻底明白了。王瑶总是像个神经病一样喋喋不休,而这么做的下场就是会让思绪都抖出来,见见太阳。我已经熟读了我自己这本书,现在连爷爷都打算原谅。我不应该伤心,早就不应该伤心了。猫,你知道吧。诶对,我早就该知道了,我居然没有发现这真是太蠢了。”

琦琦全身都在颤抖,感觉一股反复而无常的痉挛正顺着脊柱而下。她的脸色很差,但心情却意外的好。她的嘴角不停地在上扬,像是一种病症般,裸露着一种扭曲的笑。

她说道:“巴斯特啊,原来是巴斯特啊,我早就该发现是你。从猫开始说话我就应该发现是你,你带我转告给王瑶、林佳、麻薇、陈芸,还有每一个人。我很好,打算连过去、未来还有一切都和解。是和解!和解了我就不会再愤怒,再为了自己赚不到几个钱、改变不了生活而痛苦不堪。我以后一定多笑笑,少把阴沉挂在脸上。我就应该像这一刻的太阳,这一个春光乍现、赤橙色的太阳一样响彻云霄。”

湿漉漉、臭烘烘的少年握住了琦琦的手。他拽着她的衣角让她向前走去。琦琦开怀大笑,发自内心地为自己、为爷爷、为巴斯特而笑。那座爷爷常去的寺庙,有个被装满的功德箱。她对着那儿的神像祈祷,抬头却看见了巨大的巴斯特。它带着佛的帽子,一巴掌就把她扇回了现实。

雨还在下,看客还在那里,琦琦却没有再感到肩膀上的沉重。巴斯特正看着她,用它那无法分辨情感的猫的眼睛盯着她。琦琦恍然明白,她不会死了。至少今天不会死了。她丢掉了指虎,缓缓站起。看客与高高垒起的小人们还唱着歌。而琦琦只是走到了它们的面前,低头忏悔,祈求原谅。

怒目金刚松开了眉头。它们唱起了遥远的歌曲,为爷爷、还有死去的少年而唱。雨终于变弱了,看客们终于笑了。它们勾肩搭背,喝起了酒,很快就全部聚到了酒吧里。留下那个湿漉漉、臭烘烘的男孩。琦琦冲他挥手,男孩笑了笑也跟着看客们走了。

一滴雨水顺着佛像的额头而下,刚好洗刷掉了眼睛下的污渍。它的眼睛终于不再空洞,某种生机焕发,虽然它很弱小,很弱小,几乎无法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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