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瑶在回家的车上醒来,她刚做完一个很长的梦,身子却依然昏昏欲睡。她感觉混沌,觉得双手、双脚,甚至连车门都忽远忽近。司机的样子有些眼熟,可能之前见过。陈芸躺在她的身旁,像一个熟睡的孩童。因下雨而黑压压的天,让偏头痛愈演愈烈。司机看向后视镜,一言未发。王瑶摇了摇脑袋,然后倒下。她想,她应该是睡不着了。聊天记录里还有林佳的消息。再过不久也会淹没在无穷无尽的垃圾讯息之中。王瑶盯着陈芸的睡颜觉得可惜,她已经快忘了自己曾经的模样。以前的她可从来不会接近陈芸,现在她确是她最亲密的爱人。王瑶握住了她的手,很快陈芸也醒了。她揉了揉眼睛,朦胧之中的王瑶让她莫名羞涩。那感觉难以言表,就像她对于王瑶的一切情感一样难以言表。

她说:“今晚有个live我们去听吧。”

王瑶回答:“可明天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不是吗?”

“管他明天怎么样,就像我们没有在乎今天怎么样一样。什么东西毁灭了,什么东西没有,这些事情本就不该归我们管。世上有很多人爱管这些,那些坐在高高的椅子上戴华丽帽子,又或者穿着黑色、蓝色西装,打领带的人。他们爱管,但我可不管。我只管自己,自私自利。”陈芸坐起身子转而逼近王瑶,她继续。“如果那些人都无法改变什么,无法拯救,无法让世界变得更好,那我们凭什么要紧握命运为何不撒手不管。况且,命运本就是不可预测,不可揣摩。如果某些事情注定要发生,那我们无论再怎么挣扎怎么努力也改变不了。”

“就像俄狄浦斯王一样。”

“就像俄狄浦斯王一样。”陈芸回答。

“陈芸你爱这个世界吗?”

“我想,我可能还爱着。哦,不对,我一直都很爱,很爱。”陈芸扑进了王瑶的怀抱。

“但你却想要毁灭它。”王瑶低头向她看去。

陈芸向着车顶漫无目的地举起右手,她说:“我不想毁灭它,是它太期待毁灭了。况且我无法毁灭它,就像我无法拯救它一样。我能毁灭的终究只有我自己的东西,况且我也不想毁灭我自己。我只是一个矛盾体,一个自上而下,由内而外,消化一切的矛盾体。”

“就像个胃一样。”

“就像个胃一样。”

司机瞥了一眼后座,只是看了一眼他又继续专注在方向盘上。等到大城市被某种淡薄的水雾包围,他们才好不容易穿过了一条很长的十字路口。那之后司机就停下了车,因为王瑶她们到了她们最想要来到的商场。那儿,皇后乐队曾经演出过。当然,那也不过是《波西米亚狂想曲》剩下的余晖。皇后可从来没有到过那儿,从来没有。

她们来到地下一层,期间王瑶的手机响过三次,每次都是林佳的消息。她让她好好休息,说她会负责调查,去搞定明天的委托。她写得斩钉截铁又简洁明了,她的文字具有强烈的情绪,即使只是阅读也足以感觉到责备与不安。她早些时候让她们别来,但她们还是去了。她们什么忙都没帮上,反而是添乱了。王瑶倒也不是不自责,只是那混乱的、抽离的、模模糊糊的感觉一直萦绕在她的心头。一直到电梯落地,才终于缓解,在那儿的门外有两个熟悉的人。

米线挥了挥手,白歪了歪头。她们停在了一个唱片装饰的砖墙边上,那是王瑶她们要去的地方。她们似乎对于王瑶的到来毫不意外,就像是早早知道了事情会变成那样,早早在那里等待一样。陈芸拉着王瑶离开电梯,期间打招呼、问好,一气呵成。几人像是早有预谋,实际上纯粹是巧合。白本来应该在上班,那是个普遍到不能再普遍的工作日,即使说下着雨,生意不好。作为调酒师也应该站在吧台后面,侍候那为数不多的几位客人。米线更是神秘,她的日常就和她的行为一样神秘。她会去路边捡一些可爱的东西,又会在夜里喝一些难喝的酒。她总是在让自己感觉不舒服,想尽办法让自己停留在一个非平庸的状态之中。她倒也不是不屑于看一些庸俗的东西,只是她不具备任何规律,就像一切都是巧合一样。如果门口有票她就看,一直到演出结束都站在那儿。当然,除了那些还有很多很多挡在她们面前,阻止她们相遇的事情,就无需一一举例。总之,看似安排好了的见面,实际上是一个天大的巧合。

米线率先进入了昏暗的livehouse,她向门口的检票员买票,检票员就在她手上落下了痕迹。黑色的图案,像是质检标志。每个人都必须要被烙上那样的痕迹,那是通往深处的通行证,无人幸免。白、陈芸,最后是王瑶。舞台上放着乐器,架子鼓的冷冽金属泛起淡淡蓝光。舞台前有几个人在玩手机,吧台前的人打起了哈欠。白去到吧台观察起了酒,墙壁上劣质的、令人生恨的酒,她点了一杯。到底为什么要那么做,王瑶不知道,就像米线为什么总是在让自己痛苦一样。王瑶怎么也弄不明白。

过了一会儿演出就开始了,她们全都喝上了。她们全都喝上了糟心的酒,就像那音乐一样一点儿也不好听。主唱是个女人,穿着有些暴露,还爱喊口号。她一直不停地说摇滚不死,不停地说艺术不死。不停强调身份与音乐性,但王瑶是什么都没听出来。她只觉得聒噪,觉得那主唱不会唱歌,且具有目的性。她不喜欢目的性的音乐,那些音乐总是让她感觉像是在说谎,在把名为标签的泥巴往身上抹。她们靠在吧台旁,没有去到舞台前,不是对于音乐不尊重,而是对于那个女人的不尊重。她不想要成为那样的女人,永远也不想要成为那样的女人。她就像是每一个理想主义者,崩溃之后的模样。就像是每一个试图改变什么,最终发现自己碌碌无为的模样。她或许只是音乐的一个缩影,又或者是所有生命的缩影。

惶惶不安的情绪,陈芸察觉到了。她把王瑶抱进怀里,用有些粗糙的手抚摸着她的脑袋。那一缕缕金色像是垂头丧气的麦子。它们全部都失去了蓬松,像是在夜里失去了生命力。女人又说起了她最喜欢的乐手,说起了北欧,说起了实验,说起了后现代。但那一切王瑶都没有感觉到,陈芸没有,米线没有,白也没有。她们只觉得滑稽,觉得可笑,觉得她本人才是后现代的产物。那充满效果器的音乐,那跳跃到不像是一支乐队的bass line,那华丽的吉他,那无法支起任何东西的架子鼓。一切都是那么无序,那么让人厌烦。王瑶想走,但她已经付了门票,付了门票就应该等到最后,那是对音乐的尊重。但那个主唱显然不尊重音乐。王瑶很生气,她从未对音乐那么生气过,她把流行的、迎合市场的、具有目的性的东西当做了个性然后大肆宣扬。再之后说:“这就是我的表达,这就是代表我,代表我的伤心音乐。”狗屁不通,王瑶那么觉得。她们全都喝了些酒,当然那还不至于醉。离醉还很遥远,很遥远。她们只是觉得心情不好,觉得当下的一切都违背了常理,违背了她们一直以来所追求的。

陈芸放下了酒杯,像疯了一样跳起了华尔兹的舞步。她牵着王瑶,像是忘记了台上的演出。吧后的人笑出了声,米线和白也鼓起了掌。舞台上看不见吧台的模样,她们忙着和前面的观众互动,忙着做一些明星爱干的事情。她走下舞台,朝着观众而去,在他们的拥趸下,唱起了最无聊、最浮躁的旋律。而王瑶她们呢?她们已经忘记了明星们,忘记了舞台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她们享受着6/8的旋律,在死去多日的旋律中幻想着美好。陈芸很久之前说过,她演奏的原因只是为了活下去。但活下去并不只是为了赚钱而已,有些人恰好赚到了钱,有些人则永远赚不到钱。怎么样都无所谓。因为那个问题所指向的从来都不是能不能。她只是必须那么做,就像是命运一样,就像是俄狄浦斯王一样。

米线和白絮絮叨叨着什么,太吵了,王瑶听不清楚。白只是点头,然后喝酒,然后继续点头。她们都感觉到不满,都觉得这结果不应该这样。王瑶从陈芸的眼睛里看见了悲伤的情绪,它相当淡薄,相当难以察觉。它只停留一个瞬间,短短一秒而已。于是,王瑶松开了陈芸的手。把内心对于那主唱莫名其妙的优越感都转化成了勇气。她转向吧台的人,她说她想要演出。她说,她也有一支乐队,有一支比这个优秀的多的乐队。她们可以上去演奏一些音乐,同样的也可以带来华尔兹一样美好的音乐。吧台的人愣了一下,连耳环都陷入了颤抖。他看着王瑶,然后说:“可是,我们下个月就要关门了。”

“是因为赚不到钱吗?”

“是啊。”

“钱真坏。”米线说。

“那你们还要演吗?”

“我们当然要演,演到你们关门为止。”

吧台后的人挠了挠头。“周末来试试,可以的话就演吧。”

“喝一杯吗?”白问。“我请。”

“是在讨好我吗?”

“只是爱喝而已,难道这样的音乐不应该喝一口吗?”

“可是这样的音乐才能让我们继续开下去。”

“但你们开下去了吗?”

“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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