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愚自己都认为他这感觉来得太奇怪突兀了。

究竟是哪儿不对?

就像一段和谐悦耳的乐章中出现了一处微小瑕疵,普通人或许听不出来,可李愚却能感觉到。在这块他简直就是童话里的公主,甭管那瑕疵有多微小,哪怕像是隔着十二层天鹅绒被,他也能感觉到床上那颗硌人的豌豆。

尽管他自己都说不清楚是为什么。

或许是本能。

本能在提醒他——你遗漏了什么东西。

李愚便闭上眼,开始往回追溯记忆。

可还没等他追溯出什么,他身旁就响起江怜的声音:

“牢驴?牢驴你没事吧?”

李愚猛地睁开眼。

他转过头,盯住江怜,问:

“你叫我什么?”

江怜被他这一惊一乍的吓到了,有点担心又有点害怕,说:

“牢驴?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

李愚心说不对的可太多了。

“首先,”他扯了扯嘴角,“你之前都是叫我李哥的,你忘了?这还是你自己决定的事。”

“第二,牢驴这个称呼,只有几个跟我关系特别好的朋友知道,其中就包括某个网名叫苦艾酒的家伙,也只有她会这么……”

他刚说到这儿,江怜就眨了眨眼,翘起嘴角,轻声打断他:

“也只有我会这么‘牢驴牢驴’地叫你,对吗?”

她脸上的笑意骤然扩散,映在李愚因震惊而放大的瞳孔中,她的声音也轻柔却不可阻挡地贯入了李愚的耳孔:

“因为我就是苦艾酒啊。”

情理之中,意料之外。

她承认了。

李愚一时间竟有些不知所措。

不过他最后还是很快就冷静了下来,一边把手伸到衣兜里捏住糖罐,一边心情复杂地问:

“为什么是现在?”

为什么不是他们刚见面的时候?为什么不是他提出怀疑的时候?

江怜却似乎提前准备好了答案:

“因为你应该也猜到了吧?那我还有什么继续隐瞒下去的必要呢?更何况现在都什么时候啦,你老惦记着我干嘛啊?你该研究的是怎么把我从这黄粱梦里救出来!还有,咱们到底该怎么对付那个幕后黑手!”

她又忍不住感慨:

“唉,恋爱脑真可怕。”

她诋毁李愚,说李愚是恋爱脑,李愚却像中了邪,果真成了恋爱脑——

他看着江怜的眸子,忽然轻声问:

“那你到底喜不喜欢我?”

“嘶……”

江怜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伸手要去摸李愚的额头:

“你发烧脑子烧糊涂啦?”

李愚捉住了江怜的手。

“你应该很清楚,”他说,“我很清醒。”

“……”

按理来说,以江怜的力气,应该能轻易挣脱李愚的控制,可不知为何,她只是象征式地挣扎了一下,就放弃了抵抗,任由李愚攥住她的手腕。

不仅仅是在力量的对抗上,就算是在意志的交锋上,她也节节败退。

视线游移不定,一会儿往天上一会儿往地下,就是不肯落在李愚身上,更不敢跟他那双浅茶色的眼睛对视。

过了好一会儿,她的视线才终于像在海上找到了艘货轮歇脚的海鸥,落在了李愚胸前的那朵大红花上。

“这……”她的声音细如蚊呐,“这件事真有这么重要吗?”

李愚盯着江怜的眼睛,分外严肃地予以肯定:

“有。”

“咕哇……”

江怜发出了很是苦恼的可爱怪叫声,并偷偷转动眼珠看李愚一眼,又一眼,脸上火烧火燎,带着愤怒和羞赧,似乎是在期望能用目光把他狠狠杀掉。

但众所周知,目光不能杀人。

就算江怜的眼睛能当探照灯使也不行。

避无可避,江怜只好直面命运。

用颇为取巧的方式,不情愿的语气,她小声嘀咕:

“要是我不喜欢你的话,那我干嘛来见你呢?”

李愚却似乎仍不知满足。

他依旧攥住江怜的手腕,紧紧盯着江怜的眼睛,又重复了一遍那个问题:

“那你到底喜不喜欢我。”

这下江怜彻底毛了,她猛地抬起头跟李愚对视,又在触及李愚视线的瞬间软下去,嘴里磕磕巴巴地说着:

“他妈的!不行啊!你你你你不许……”

这样口吃了好一阵之后,她终于扛不住李愚的压力,认命了,于是别过脸,从耳垂到脖根,修长的脖颈上一片绯红。

“嗯……喜欢。”

她小声说。

李愚忽然无声地笑起来。

但并非修成正果的满足,而是大彻大悟般的恍惚。

“你就是这样骗走了徐晨阳的真心吗?”

他忽然问。

江怜愣住了,满脸委屈和不解:

“什么意思?”

“这个意思。”

李愚说着,轻轻放开了江怜的手腕。

于是,那张与之前被他贴在狐狸脑门上别无二致的,用来封印妖鬼修为的符箓悄然出现在了江怜手腕上。

再然后,李愚身后的剑鞘陡然传来一声清鸣,近百口飞剑随即鱼贯而出,悄然对准了江怜。

江怜更加焦急疑惑了:

“你怀疑我是幕后黑手假扮的?怎么可能!我可以想办法向你证明啊牢驴!比如我最喜欢的两句台词是……”

“不用了,”李愚打断了她,“要想证明自己就是江怜的话,用拳头就可以了。”

他左手捏了个剑诀,对准江怜,继续说:

“毕竟符箓对她几乎无效,如果你真是她,就算被贴了符箓,恐怕也能轻松对抗飞剑,顺便一拳打死我。”

“怎么样,”他淡淡地问,“要不要试试?”

江怜的表情僵在了脸上。

接着,她忽然微笑起来:

“我能问问你是怎么发现的吗?这应该就是你最喜欢的那个江怜啊。”

李愚原本懒得跟这东西废话,直接用飞剑把丫扎成刺猬多好,可很快他就改了主意,于是低声解释说:

“因为你把我们分开了。”

“只是因为这个?”

“不只是,但这是最主要的原因,”李愚的语速飞快,“就算是再蠢的人都知道,反间计之所以会诞生,正是因为用计者没办法对付全部受害者,所以他只能想方设法将他们分开,再一一解决。”

“如果你不打算对我们下手,那为什么要想办法把我和江怜分开?”

说到这儿,李愚忍不住笑起来:

“而且,最重要的是,你奈何不了江怜,对吧?”

他面前的新娘子没说话,表情也没有一丝变化,既不肯定,亦不否定。

李愚却丝毫不在乎她的态度,只是自顾自继续说:

“因为我们主动分开过,那次你假扮成我接近了江怜,试图骗取她的信任——如果你真能打得过她,为什么还要用这样费力不讨好的办法呢?”

“所以,结论就是,你打不过江怜,你奈何不了她,而你之所以把我和她分开,是你觉得你能打得过我,所以你想对我下手。”

新娘子依旧一言不发,可她的眉毛却皱了起来。

李愚便继续说:

“还有其他的原因,例如这只狐妖,你明明自己就能轻松假扮成江怜的模样,为什么要专门胁迫一只狐妖来多此一举?我甚至还怀疑过你在套娃,装作狐妖的样子想让我放松警惕,可现在看来,大概是我想多了。”

“如果是狐妖假装的江怜,那你呢?你会在哪里?是在江怜那边?不对,她已经被你骗过,有了警惕,而我正好处在刚识破了狐妖伪装的窗口期,难免会因此放松警惕,正是趁虚而入的好机会。”

新娘子忽然点了点头,略有遗憾地说:

“我确实是这样想的。”

“你也是这样做的,”李愚盯着她的眼睛,“你其实一点都不蠢,你甚至还特意去误导了江怜——”

“你告诉她,她是这黄粱梦的主人,还有,徐晨阳的未婚妻是个叫贾雪的女人。”

“这些全都是错误信息。”

“江怜确实有这黄粱梦的一部分主权,但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大部分主权应该在你手里吧?你其实并不像你展现给我们看的那样弱小,你其实能和江怜正面分庭抗礼。”

“而徐晨阳的未婚妻,那个叫贾雪的女人其实并不存在,夜游司里没有她的档案,她根本就不存在于阳间,她只存在于这个黄粱梦里,她……”

李愚忽然顿了顿。

“不,是你,”他低声说,“就像你现在假扮成江怜的样子出现在我面前一样,当初也正是你假扮成了贾雪的样子出现在了徐晨阳面前对吧?”

“你就是徐晨阳的那位未婚妻,你就是贾雪!”

新娘子仍未反驳。

她只是微笑起来,说:

“你确实很聪明,虽然细节还不是全都能对上,但大体上是没错了……”

“但,”她又顿了顿,“其实你还忽略了很重要的一点。”

李愚皱起眉。

他还忽略了一点?

他忽略了什么?

用最快的时间,他将所有的情报,分析和设想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黄粱梦的主权、新娘的真实身份、幕后黑手的最终目的、从红衣小人那儿打听来的消息……

他忽然愣住。

接着,他不可思议地低头看向自己的胸膛。

噗通,噗通。

在血肉与骨骼的保护下,有样柔软的,脆弱的东西正在那儿不住跳动。

还有一只手。

一只无形的,影子般的手不知何时已穿透了他的胸膛,轻轻握住了那样东西。

然后,李愚听到身后响起欣喜轻柔的嗓音:

“哦,真好,李道长,你看,和徐晨阳一样……”

“看来,你也有一颗适合用来当作祭品献给娘娘的真心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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