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
砰。
一串头磕过,李愚站起来,顺手拍掉马褂下摆上的灰尘,又牵起旁边的江怜。
江怜一声不响,百依百顺,乖巧极了,任由他牵住手,缓缓起身。
要是平时也这么听话就好了。
李愚心里暗叹一声。
不过现在显然不该这样胡思乱想。
李愚收起这些乱七八糟的心思,抬头,微微眯眼,左边几乎成了纯黑色的瞳子悄然转动,将周身环境一概收入其中。
宽广大屋,满屋华彩。
墙上字画显然是名家手笔,目所能及一水儿的红木家具,就连桌上的摆件和烛台也精巧别致得紧,光是往那儿一站,扑面而来的富贵气就要熏得人眼睛发酸。
李愚却对此毫无反应。
在他那只道眼下,任何邪祟都难以遁形。
他只消眨眨眼,屋里盛景便瞬间被扒了个一干二净:
富贵不再,红木的家具成了纸扎的,上面的摆设亦是如此,名家字画变作天书般胡乱潦草涂抹的鬼画符。而在这些纸桌纸椅之间,十几个涂了腮红的纸人或坐或站,将他和江怜团团围住。
它们盯着他俩。
那几十只用毛笔点出的,呆板而毫无生气的眼睛一动不动,叫人心里发毛。
李愚只在小时候老头给他讲的那些故事里听说过此等场面,不过他还算挺镇定,牵着江怜的手往那儿一站,不偏不倚地跟坐在整间屋子最中央的纸人对视。
或许,制造了这黄粱梦的罪魁祸首——那个曾假冒江怜的家伙就藏在这些纸人里。
想到这儿,李愚藏在袖里的右手不动声色捏了个诀。
只要发现有哪儿不对劲,他就立马一拍身后的剑鞘,把丫给解压了,藏在剑鞘里的飞剑便会激射而出,把幕后黑手给扎成筛子。
或许是猜到李愚做好了准备,直到夫妻对拜结束,该送入洞房了,那些纸人也没一个敢轻举妄动的。
它们只是动作僵硬地目送他和江怜离开,就差抬起胳膊噼里啪啦一顿鼓掌,嘴上说哦灭跌多了。
在纸人们的欢送下,李愚带着江怜进了洞房。
洞房的陈设跟外头一般富丽堂皇,也跟外头一样几乎都是纸糊出来的。
“咚。”
刚进去,李愚就立刻反手闩上门。
他旁边的江怜好像还没搞清楚情况,不知道他干嘛要突然闩门,于是只好往那儿一站,头上依旧蒙着红盖头,身上红嫁衣血一般绚烂,像朵开得正好的彼岸花。
李愚没功夫操心她。
他第一时间先检查了洞房的各个角落——门后床下梁上,确定除了他俩以外没其他人了,才略微松了口气。
但可能也只是屋里没人。
倘若隔墙有耳,那就防不胜防。
李愚无声叹了口气,终于转过头,看向江怜。
不过在跟江怜说上话之前,他的注意力先被房间正中央垂下的那两根绞索拽走了。
洞房里黑乎乎一片,两根绞索又像层层叠叠刷了不知道几层血一样,红得发黑,差不多跟环境融为一体,要不是他有那只道眼,观察得又仔细,说不定还真会把它们遗漏过去。
所以这算什么?
李愚来到那两根绞索前,伸手掂了掂,确定它们只是两根平平无奇的绳子后,心情有点微妙。
这是在暗示,婚姻是爱情的坟墓?
他想着,暂且丢下了那两根绞索不管,转头,看向他的新娘子。
江怜仍安安静静地待在那儿。
不过她毕竟不是纸人更不是瓷人,不会光在那儿傻站着发呆,趁着李愚观察环境的功夫,她已经坐到了床上。
红嫁衣裙摆泄地,再向上,恰到好处收紧的布料勾勒出少女纤细的腰肢,柔软且微有肉感的小腹,含苞待放青涩美好的胸脯。
曲线毕露,香艳妖娆。
檀木般的乌黑长发从红盖头下垂落,从少女肩头肆意流淌下来,映衬着她绯红如血的朱唇,清冷瓷白的肌肤,让她看起来丝毫没有活人气息,反倒像是刚从志异画卷里走出似的。
李愚望着她,心情微妙起来。
好漂亮的新娘子。
而且,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还是他的新娘子,得叫他一声夫君。
不对。
李愚又心情微妙地暗叹一声,心想还真是造孽,甭管是不是假戏真做,他居然真跟江怜携手走进婚姻殿堂了?
倒也……不赖。
就当先收点利息,反正又不是真结婚。
就算是真结婚……
那就更不赖了,反正不管江怜有没有意见,他是绝对不会有意见的。
奈何结婚这种事一个巴掌拍不响,得两边情投意合才行,光他一个没意见可不成。
李愚只好半是遗憾半是自嘲地摇摇头。
牢酒啊牢酒。
他想。
你平常天天“我没意见我没意见”的,这次能不能也顺便没意见一下?
就从了你驴哥吧!
然而事不遂人愿。
李愚刚这样想过,就听见江怜张开嘴说:
“接下来该做什么?”
时机恰好,虽然她不一定知道李愚在想什么,却阴差阳错地向李愚表达出了她的不同意见。
李愚沉默了会儿,伸手,屈指敲了敲房间正中央的那张矮桌:
“嗯……按照正常的中式婚礼流程,接下来我们应该……喝合卺酒。”
话是这么说,可他其实并不打算跟江怜继续假戏真做下去,他之所以这么说,是为了让墙后可能存在的那只耳朵听个清楚。
而他之所以敲桌子,也正是为了暗示江怜这一点。
可让他没想到的是,听到他这么暗示之后,江怜非但没配合他演戏,还抬起头,隔着红盖头,带着点促狭,问他:
“嗯哼……那你想和我喝吗?”
李愚表情古怪起来。
还有这种好事?
喝!干嘛不喝?
他实在想不出拒绝的理由,于是拎起身旁矮桌上的酒壶,倒了两杯酒,一杯自己留着一杯递给江怜。
“好。”他说。
就算隔着红盖头,江怜好像也能精准地判断出李愚做了什么。
她接过李愚递来的酒,抬手,掀起红盖头一角,只露出鲜艳柔软的嘴唇。
“过来呀,”新娘子拍了拍床,“你不过来咱们怎么喝合卺酒呢?”
李愚皱了皱眉。
真喝吗?
虽然他确实没意见,可……这是不是有点太突兀了?明明结婚只是顺应形势逢场作戏,目的是让那位五方贞缘护法娘娘放松警惕,好混进来调查情况。
现在他们已经成功混进来了,还要继续演戏吗?
还是说,某人只是想趁着这机会逗逗他?
这也要见缝插针?
李愚哭笑不得。
既然如此,那他就有不得不跟着配合,让江怜见识见识什么叫假戏真做的理由……
想到这儿,李愚立刻坐了过去。
他朝新娘子伸出胳膊,新娘子便立即配合,恰似交织纠缠的连理枝,他俩胳膊勾在了一起。
“……”
李愚的动作忽然顿住。
新娘子发现了,就疑惑地问:
“怎么了嘛?夫君?”
她特意把最后两个字咬的很重。
李愚嘴上含混地说了句“没什么”,接着,不等新娘子追问,他就率先把酒杯凑到嘴边,仰头,把里面的酒一饮而尽。
大概是因为在山上从不沾酒的缘故,他的酒量让人实在不敢恭维,才这么一杯酒下肚,他的脸色就瞬间红润起来,又受不了那股辛辣味儿,只好拂开新娘子的手,捂住嘴咳嗽两声。
趁着这机会,他把喝进去的酒全都偷偷吐在了衣袖上。
衣袖迅速被洇湿了大片,但在灯光分外昏暗的洞房里,这点湿迹并不显眼。
放下袖子,李愚用近乎纯黑的左眼看向面前的新娘子。
红盖头,红嫁衣,黑发披散肌肤瓷白,曲线妖娆模样香艳。
至少从表面上,他看不出有什么破绽。
于是李愚的视线继续向下,掠过新娘子的双腿,纤白的脚腕和那双小巧玲珑的红绣鞋。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新娘子屁股后面。
在那儿,在绯红裙摆之下,他隐约瞧见了个什么东西。
颜色焦黄,毛茸茸的,偶尔从裙摆下溜出来又偶尔会缩回去。
——那是条尾巴,狐狸尾巴。
看到那条尾巴后,李愚不动声色地收回了视线。
然后,他忽然说:
“不对。”
“哦?”新娘子歪头,像不胜酒力,睁着那双染了潋滟水色的眸子看向李愚,“哪儿不对呀夫君?”
李愚心说小嘴倒是挺甜,可惜,嘴是好嘴,人呢?人是好人吗?
虽然他从来没掀开过江怜的裙摆往里看过,但他可以确认的是,江怜是人,人屁股后面可不会长着根狐狸尾巴。
那问题来了,什么东西屁股后面会长着根狐狸尾巴呢?
答案显然不难猜。
李愚不动声色地把手伸到背后,轻轻拍了拍那口名叫zip的剑鞘。
寒光一闪。
一柄短剑出现在了李愚手里。
李愚把那柄短剑藏在背后,眯起眼,问:
“娘子娘子,为什么你的眼睛那么亮?”
“什么意思?”新娘子不明白李愚为什么突然说这种话。
李愚又问:
“娘子娘子,为什么你的指甲那么长?”
“啊?”新娘子仍一头雾水。
李愚在心里叹了口气,心想要是江怜在肯定能听懂他在说什么,而且对答如流。
果然,假的就是假的。
没有丁点默契,不知道他是在扮演小红帽向大灰狼提问:
“娘子娘子,为什么你的牙齿那么尖?娘子娘子,为什么你的耳朵那么大?娘子娘子……”
这样说着,李愚轻轻把那柄短剑抵在了新娘子心口,声音像剑锋般冰冷:
“你为什么,会长着条尾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