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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一,回到学校的时候,说是恍如隔世可能夸张,不过随着共同经历了什么之后,又回到日常中来看到一如既往的同学们,还是会有一点儿类似于看到玩了很久的游戏换回某个大版本UI的既熟悉又陌生的感受。只不过,应该真的产生什么变化了吧,黑木看到和好如初的沙希惠子两人,也看到姬野面对惠子时比以往更自然、更明媚的姿态时,不由得开始觉得心一横就顺利决定了拍电影,真是太好了。
生活中有多少事是貌似遥不可及,其实只要一步一步去做,就能够实现的呢?他是一名“梦想家”,尽管离实现梦想还八字没一撇,但相较倾诉心愿时被家人当作笑话、只是一时不懂事的时候,现在这个自己似乎已经通过文字改变了些什么了。不过,他还是蛮好奇惠子后来为什么会那么投入演戏,和姬野的态度怎么就从略带疏离变得要好起来。前两天因为拍摄完毕后就忙着剪辑,也不方便去问这些内容,现在有些耐不住心痒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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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没轮到明的镜头,她斜倚着墙壁,一只手随意抓着自己的那份剧本,不时拿起来看两眼、念台词,随后又垂下手,打个哈欠。
杏子仍然在找她,这回找到了。看到对方气鼓鼓的模样,明搔了搔头。杏子“兴师问罪”地说:
“阿明,你到底在想什么?”
“没想什么啊~”
“没想什么,为什么要处处护着她?”
“有吗?”
杏子双手撑着腰,大有一副不给交代就不罢休的架势。
“一开始是你说她妈不干净,我们才那样对她的欸,现在你是什么意思?”
“我没说什么吧?”
“你在那个时候提起早濑妈妈……”
“我没说什么。”
看明要嘴硬到底,杏子故意换个方式激她。
“如果你喜欢人家了,那么就干脆说明白嘛。”
明向她做了个鬼脸,“你真无聊”,说完她就站直了身子,才动一步,杏子就同样挪一步,拦在明的面前。
“你现在就要跟姬野撕破脸?我那场快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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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木在小时候,曾有过被孤立的经历。该怎么说呢,自我一点是,被周围怎么看都好,只要能不被打扰地看书,时间就不难打发。可有时,也会想敏感脆弱地说,被无缘无故地白眼很难过,课堂上有需要小组作业的环节就像在受难。事后的描述可以转换视角,但当时切切实实的忧郁却一点也不会变,还有当时每天都乱糟糟的家……
就当是顾影自怜吧,黑木时常会想,哪怕只有一个人,哪怕只有一个人,如果当时向自己伸出援手的话,当时的苦闷都能得到理解跟安慰的话,自己那灰色调的童年,是否会过得不那么难过呢?
而现在,似乎轮到自己旁观这样的情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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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姬野来说,死亡与沮丧总是如影随形。明明昨天还在,并且今天也仍旧决定伪装,她对自己失眠的一晚却表现出了足够的麻木,面无表情地准备好了淡妆,练习笑容。在班上突然化妆实在是件很麻烦的事,她这么想着,但也仅此而已,只是有些想黑木了。她又很羞耻,觉得昨晚痛苦的时候不该想起他。羞耻心是幽灵最重要的感情。
黑木难得有个清爽的早晨,乡下能有个姬野这样特别而又美丽的女孩,对方又对自己青眼相看,只要一想起来便无比开心。黑木就像是困在沙滩,将要窒息的鱼,渴求甘霖的心情急迫得像是要追赶天使,拜托了,天使大人,不要让我落入地狱。
由于骑着脚踏车,黑木追上了前头的沙希惠子二人。三人在高中之前就有同学经历,虽然彼此间没什么来往,但在一起的时间久了 ,在一旁看着也好像能想象出对方是什么人。
当男生停下脚步时,他愕然地发现教室内的情形已经超出了想象。姬野遭人掐住了脖子,就像被拉长的猫一样,脚尖着地。其他同学呆滞地注视着姬野的惨状,她不叫也不挣扎,仿佛做好了将死的准备。那个粗壮的体育生放下她,又狠狠踢了她一脚,随后啐了口唾沫。
有人曾问过葵对黑木的想法,一开始的看法是“有才但有点讨人厌”,后来变成“不像是表面上的那么无聊呢”,而现在,她的想法还没有向任何人说出口过。但她知道,在扮演那名中国功夫少女时,她还蛮开心的。与其说那是“丑角”,不如说是使一名很厉害的角色遭遇某种偶然而无从发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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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姬命的感情。黑木抱着手机,隔着屏幕被这句话击沉了。他心中多少有一点将姬野视作姬命的原型,结果却被本人说自己对角色抱着感情,好让人害羞啊!而且,他其实一点也说不好他人会不会看出姬命与姬野间的关系,名字本身就很相近了……虽然因为姬命是个固有名词而减少了巧合感,但真的就不会再联系到一块了吗,姬野对此是怎么看的呢,她会不会是故意这么说的……
“真的吗,姬野知道我有多喜欢姬命吗?”
“欸,到了很夸张的地步吗?”
“是我在问你啦。”
“唔……”
“比起这个,你真的有把角色跟惠子交代到位吗,感觉你们俩还是很少说话的样子,在网上聊吗?”
被明显转移话题了……但姬野也可能不是故意回避这个问题,而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不知道该怎么回复。抱怨她转移话题可能会被认为是个很麻烦的人吧。
“跟她确实聊得还比较少……因为总是不回我,而且在教室里也没什么说话的机会。”
黑木突然想起来他之前本想提醒沙希注意一下惠子的,不过那也可能只是自己多虑了或是临时状态,如果在LINE上特地跟沙希说这个,对方又跟惠子确认后发现没什么,而且是黑木让自己问的……这种情况也太尴尬了。只好放宽心,看看明天会是情况了。
——姬命在现实中是个很重要的人……黑木写下这句话又删掉了,未免太明显了吧,擦边球一样的告白会显得很没有诚意。而且这几天,他还因为姬野不告诉自己从咖啡厅里追出去是在做什么而️有一点闹别扭呢。或者说,直到现在也是,黑木也知道这已经可以说成是占有欲、侵犯个人空间啦什么的了,但因为太在意对方,而变得很讨厌未知的状况了。
“是这样啊……能理解。”
“能理解是说……”
“惠子同学虽然是个好人,但有点不好相处……?对不起,我没有恶意,只是觉得她有点主动拒绝别人,维持距离的意思。”
“我完全明白。”
所以你不告诉我当时追出去干嘛也是这样的吧!哎,已经不是第一次提那件事了,黑木还是担心反复提起来会显得自己很麻烦,而且他也不认为姬野在这件事上会隐藏着多大的秘密,多半只是有一点不方便讲的原因吧。
——姬命毕竟是我的女主角,而且写得稍微有一点魅力吧?
“接下来就是堪景了吧,不知道这方面能不能申请到外出许可,还是说只能周末去。”
收到新信息后,黑木又删除了一句回应那个问题的输入。
“除了大院子外,别的地方平时就能去哦,这个周末我打算到山里去一趟,看看哪里最适合采景。姬野也能一起来吗?”
“当然会去啦,我才是导演不是吗,会认真思考构图方式的。”
“就我们两个吗?”
“沙希方便的话,可能需要先给她拍几张照片……”
果然是这样啊,主角不在现场的采景难度有点太高了,需要完全凭空思考角色在场景中的位置。尽管黑木也希望能只是两个人一起去爬山,但现在就追求二人世界也只是莫名其妙而已,更何况他也想尽可能拍好电影。
“是呢,我来联系她吧。”
“另外,我会尽量在周末前就完成剧本的,到时候应该能方便一点。”
“不用太勉强哦?离学园祭还有两周多的时间。”
“不,还有申请经费等等的原因,不先完整写出来剧本到时候可能会很难过老师那一关。道具组可能工程量还蛮大的,希望能早一点开工。”
“的确,毕竟是架空作品……各方面需要做的准备太多了。”
——你觉得姬野有原型吗?
“嗯。”
“黑木同学要早点休息哦。”
“我很喜欢姬命。”
“因为她是美少女吧(笑)黑木同学一开始也这么说我……真的很有阿宅的一面呢。”
“不只是长得好看就可以……”
“我知道哦,黑木其实不是个轻浮的男生。你对姬命的刻画也没有一些流行小说那样堆砌外貌描写吧,而更多在描写某种氛围感。”
“虽然一口一个美少女的看起来很无可救药,但‘黑木是个有阿宅一面的男同学’,这种印象我觉得也并不坏。秋叶原系的人画画或是写作啦,通常不是更厉害一点吗,黑木就是这样的。我很佩服黑木的剧本哦。”
——不要说佩服这种话啦,我们互相学习吧……可恶,自己阿宅的那一面被肯定了明明很开心,为什么只能说出这种只表达了“谦虚”的话?我很开心,十分的开心。
“姬野同学。”
“嗯?”
“是我更佩服你哦,晚安。我非常开心。”
虽然是这么说,我也睡不着就是啦。姬野结束聊天后望着天花板;我是美少女啊……就算刚刚一口一个阿宅的,我也没少看动画就是了,多少会感到ACG爱好者心中的“美少女”与“颜值十分高的少女”之间多少有点微妙的不同,只是差别究竟在于什么地方呢?
……
是的,无论在一开始向姬野提议时,还是分别跟惠子、沙希、明表达要拍电影的想法时,黑木一概只有模糊的电影类型“古日本”,跟各种各样的场景描述与概念。实际上要写什么故事,他到现在都说不上来。一方面确实很难定夺,尤其是开头的要素会直接限制到后续能写什么;一方面是这其实不重要——对,不重要——阅读量丰富的读者都会有类似的感受,“故事总是差不多的”,很多人在这时会滑坡到“所以没多少值得看的作品”,但不是这样的。
同样的故事之间有着不同的写法、不同的角色、不同的心理,就拿周刊漫画少年JUMP来说,尽管龙珠跟死火海都被概括为“王道向热血少年漫画”可由于彼此间的画风差异跟世界观的不同,很难说这里面的某部作品是因为有了另外三部而不必要的。
情节很多时候只是作者表达的载体,而表达本身则可以融入于各种各样不局限于情节的内容里。例如说三岛由纪夫最为人称道的是其对死亡、纯粹、爆烈之美(男儿的躯体、大海)的思考,其代表作《金阁寺》的内容也无外乎就是一名少年对金阁寺的美产生向往,进而之沉沦于美烧毁金阁寺,自我毁灭的故事。如果以手机小说(日本的网文)重视“人物实际做了什么”的写法来讲这个故事,可能用不了几页就写完了,并且十分平淡乏味。或许这种乏味正是手机小说读者一再抱怨故事不够用的原因吧。
但三岛通过描绘对美的向往-着迷-沉沦-毁灭这种心路历程,生动地写出了一名扭曲少年对此怀有的情感,将纯粹的美这种抽象概念写出了足以令读者信服的效果。主人公对美的认识、从跛脚中获得身份认同的心理结构,都是扭曲得令人感到“这样想太偏执了吧”却又能让人微妙地觉得哪怕对这件事不认同,但自己在别的事情上与这种心理则可能有一定相似之处。
文学就是这样的,文学才不是几句话的名人名言、人生哲理,文学是几千字、几万字、几十万字、上百万字给你呈现不同的场景与心理甚或是别的种种,让你认识到诸如《金阁寺》中的情感这种事物。此后的某一天里,你对自己的心理陷入困惑时,想起金阁寺便恍然大悟。
文学是作家在用不是对白的方式跟你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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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电影所受到的阻碍,比沙希预料得要更少,同学哪怕不满所能做的事也有限,黑木剧本的进度跟电影的一些前期准备并没有因此受到影响。并且在决定拍摄电影以来,姬野开始尝试先拍一些短视频来适应摄影,而这又使得她在班上的处境没那么孤立了,例如说安崎葵就与姬野变得要好起来。做“我扛扛扛扛扛过枪,放放放过羊”这个中文短视频时,虽然只需要做做动作而不需要真唱,但大家还是会请教发音,与安崎葵就自然而然地拉进距离了。
最令沙希意外的是,这个梗在中国居然没那么火,那是怎么传到日本的啊?还有制作一些一秒换装的视频时,小葵也表现得很热心,回头一看,原来小葵自己的账号上就已经有很多这样的视频了。看起来在中国跟日本都拍过不少,有一些视频里背后全是汉字招牌。
随着剧本进展,黑木问安崎葵要不要也加入电影,他正好写到一个适合对方的角色,小葵也就不做推辞地答应下来了。只是答应后反而显得很后悔的样子,后来才知道原来黑木给她安排的角色是一名擅长“中国功夫”,喜欢“哈”的一声出场把对手打得落花流水的丸子头少女。完全是刻板印象啊!安崎葵当时这么吐槽。
黑木似乎也很清楚这一点,他说有一些制造节目效果的设定很正常,沙希不太懂这些,既然黑木看起来胸有成竹,她也就不在意了。
由于看到了一部分剧本,沙希一有空闲就会想象姬命的神态,台词的语气。她越来越感到这个角色应该是写给姬野的,因为人物显得那么凛然美丽,而黑木对自己所说的“无畏”……说实话,她确实不认为自己与这个词语间有什么冲突,可把这个词与自己联系起来,并以此来解释为什么自己正在做手头的事,仍然令她感到陌生就是了。
沙希自己打印了现有的剧本,并且一遍又一遍地看。黑木的作品与世面流行的一般作品相比似乎要难懂不少,解释性的内容像是在尽量避免,能不加就不加;尤其是沙希也在考据古日本相关的资料,更令她发现很多剧本里存在,但没有特地说明的内容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
这种体验说实话还挺有趣的,看作品中科普或是解释的内容时,常常会把这方面的内容只是视作支撑着车子往前开的轱辘,而没有什么特别的兴趣;但当知道因为有了A,B才能成立时,你就会自发地很想了解到那么C又是因为什么呢?
某种意义上,因为这次演出经历,沙希开始觉得自己变成了个有文化的聪明人了。黑木那种总是斡旋着、探讨着的创作态度也改变了沙希对于创作者的想法,她原先以为创作者大抵都是有着明显怪癖或是很公式化的人,并对应不同的创作风格。
黑木尽管性格很别扭,但这次电影的经历中,黑木还是会耐心倾听其他人对剧本感受的——包括自己这样,没看过多少作品的人也可以自由地表达想法,并且哪怕说得不够周全,黑木也会以“你是想说这个吗?”来引导出自己的想法,令沙希感到自己所意识到的很多东西其实对方也是有认知的。只是可能出于优先级,或是拿不准的原因,而暂时放置着。
据说黑木自己写作很可能几个月都没有进度,因为他十分清楚自己还有精进的空间,可以从生活中或是其他作品中学到许多东西。学园祭这样的平台逼迫他不得不定时定量地产生内容,据他自己所说,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吧。
这不是沙希第一次作为学园祭项目中的“主力”,很少拒绝别人,做事又认真的她,无论哪里缺人都经常会第一时间想起她。但与这回相比,以往所做的事情中似乎总是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得过且过:印花贴歪了一点,没关系;章鱼烧稍微了糊了一点,没关系;每个人都仿佛知道自己在做哪怕没有自己也照样会存在的事物,因此只要不招来非难,让一件事有模有样地结束便好了。
沙希不认为这有什么错,只是她很开心自己参与了很可能全世界独此一份的电影制作中。
这种心情也令她变得超出自己意料之外的积极了,同学制作道具时如果不够用心,她会抢过来再细化一些;影像后期,也是沙希向姬野推荐了一位正在当视频主的初中同学;一些昂贵的服装道具,例如说和服,沙希也自己向亲戚借来了一件符合场景需求的。
只是,当一个人沉迷于什么时,往往会忽略原本就陪伴在身边的事物的改变。她没有注意到惠子已经好几天没有等她一起上学了,也没有发现惠子反常地连续好几天没给她发消息,在学校时还几乎不说话了。
先发现这一点的人,是姬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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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希刚回到家,妹妹就拿着手机凑上前。
“这是姐姐吗!好多人看呢,我班上的同学都刷到了。”
没有接过手机,就能看清楚那是和葵一起拍的视频,沙希自然地放下背包,随意回答道。
“是呀,是姐姐哦。”
做到客厅的父母听到这番对话也笑眯眯地说:
“沙希演得真不赖呢。”
“那个视频真的很好笑。”
沙希抱着妹妹靠在他们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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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被采用的片段才会被放进花絮,可没有得到使用便意味着片段一无是处么?黑木舍弃那一个个镜头时总感到心疼,也正是如此,他才想到或许在结尾追加一段花絮会是个有意思的想法。只可惜有一部分素材已经被他永久删除了。
他也希望能通过抓拍到的演员们的日常时刻,以及他们发挥没那么好的弃用素材,来使观众们意识到,这样一部“学生电影”已经使他们投入了多少精力,是他们多么认真的演绎。
电影结束了,可结束意味着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