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不着。姬野睁大了双眼,茫然地望着黑暗。在深夜,失眠是一道困难的双选题,如果随便做点什么,看书、玩游戏,时间就会不知不觉间流逝到绝对超过了“没有熬夜”“比平时早一点睡着”的界限。可手头上如果没有什么事情分散注意力,那么“今天已经结束了”这一点会痛切而鲜明的,不断在脑海内浮现。

电影的后期还没有做好、课文背得不够扎实、今天和黑木说的某句话容易造成误会……即使知道这些事情可能只是过度思虑:后期只能等,并且离学园祭还有两天呢;闭着眼睛默背了一遍课文,很顺畅;复盘聊天记录是最没用的。

但因为“今天”快要“结束”了,就不住令人回想“今天”的事情有没有做好,有没有遗漏。某些事情也因为日历又往后翻动了一页,而令截止日显得更扎眼。如果因为这种焦虑而过度心烦气躁,就算最终一直躺在床上,也可能比平时还要晚睡。说真的,她已经想拿出美工刀了……

咔嚓。在寂静的深夜,一丁点声音都十分明显。随之是凌乱的脚步,时不时响起重重的踏地的声音。门被对方撞开了,披头散发的母亲眼角淌着泪。姬野睁大了的双眼目睹了她撞开房门的全过程,她的声音一开始很小,却渐渐大了起来,就像声音本身已经脱离了她的控制,而成为了一种独立的怪兽。

“姬野、姬野、姬野……”

被称作母亲的女人,双手捂住脸大哭着。姬野的大脑仍然保持着迟钝,呆滞地望着突然大哭大闹的对方,自己该做出一些体己的行为吗,自己该向对方表露出爱意吗?母女——彼此关系的名称鲜明地跃入脑海,她意识到自己是一个不合格的女儿,但仍然动弹不得。

母亲哭着哭着,声音变小了,就像是快要睡着了一样。

姬野从心底里感到厌烦,但不得不开始干涉,她下床试图扶起对方,用比平时还要柔和一万倍的语气说:“妈,回床上睡吧。”醉酒的大人重到她根本搀扶不动,她只能庆幸自己还没来得及自残,否则血会蹭得到处都是,等对方清醒过来就有得自己好受了。

“妈……”

姬野费劲地将对方扛上肩,几乎就在同时,对方的呼吸声一时间变得轻了起来,还没等姬野反应过来,她就被一巴掌打得趔趄了。巴掌很重,身体也很重,这个女人就是这样,无论好歹,只要靠近她就会受到莫名其妙的伤害。姬野捂着脸,半天才将头扭过来,母亲那张与姬野像一个模子刻出来,因为保养得当而显得状态更好的脸,就在此时贴到了她的面前。母亲的眼睛里闪烁着令人不明所以的凶狠,掐住了姬野的下巴,她说,你在看不起我吧?

姬野努力地摇头。母亲——此时此刻已经不适于被称作母亲的女人,掐住姬野下巴的手一点点向下摸去,她很快就摸到了一块光滑细腻的肌肤,只要轻轻一按就能摸出骨骼的轮廓。

“姬野,我们一起去死吧。”

……

姬野已经死了。

姬野为自己写下这一行字,她想这是那个女人乐于见到的。她仍然活着,并在需要的时候做出笑脸。例如现在,电影的后期已经做好了,得知消息的她当即向大家宣布这个好消息。如果可能,她想做出哇”地一声的夸张反应,但她没这个力气,大概也很难自然地表现出来。好在只是面带微笑这一点,就已经十分符合平时的她了。

她不动声色地合上本子。她想她讨厌的并不是有一个阴暗的自己会被暴露出来,而是一旦暴露出来,就将面临无穷无尽的麻烦。这些麻烦在开始可能会是温暖的,但他人的好意往往有着其期限以及标价。就是这样,她才喜欢黑木……或许阴暗的人注定只能与阴暗的人“同流合污”,哪怕并不准备干什么坏事,或是说他人的坏话。但有些事情,注定只有在习以为常的人面前才能够正常讨论。

惠子或许也……前几天互相“暴露”的情景至今仍然十分清晰,与主动给黑木看自残的痕迹不同,在惠子面前露出手臂会令人想起转学至今在她面前的遮遮掩掩,一想到她可能露出“果然”的表情,鄙夷地看着自己,姬野就在心里打退堂鼓。

惠子没有那么做。她没有露出笑容,但抬起了哭红的眼睛,像是认真审查了一番独白的姬野。她接过姬野伸出来的细嫩的手臂,抚摸着上边略带有起伏的透明的刻痕,就像是接受不了这般残忍的痕迹似的,咬了咬牙。她说,这时她那柔软的声音终于不再带给姬野压力,而像是能够吸纳一切的治愈的海绵,她说,一定很痛吧。

痛吗?当痛楚反而能带来慰籍时,就连当事人也不再能说得明白这是不是一种痛苦了。疼痛太过于熟悉,以至于疼痛本身已不再能带来什么痛苦,更痛苦的是自己渐渐变得失常、丧失前进的能力。肉的痛是明确的,可愈合,或能想到应该去适应的。灵的痛是模糊的,有时你误以为只是寻常一桩的小事,在日后回想起来却可能直接击破防线,你只能崩溃。

——这些都不重要了。对方哭泣的样子,对方感同身受的声音;这个人怎么可能不理解自己呢!无论什么痛楚,所有人都会先将之代入肉的疼痛,因为明确的疼痛才可以去衡量,衡量无法去衡量的事物并不是一件坏事,而是他人努力想要理解你的标志。

姬野的人生并不简单,她的思绪中常常充斥着各种各样的事情,最早一家人幸福的模样、被告知父亲欠下巨额赌债时的晴天霹雳、瘸腿的猫、住进精神病院时的所见所闻、社交平台上饥渴的留言、黑木传过来的纸条、至今拍电影所发生的一切……可,只要是灵的痛被诠释、被舒缓,她就像是从漫长纷杂的梦境中醒来一样,得到了片刻真实的生活。

接下来,惠子向她述说自己父母想要二孩,自己喜欢沙希的故事。姬野哭了。

……

升找到了那名巫女,他的视线几乎无法从对方身上移开,不仅因为那几乎是明星水准的美貌,还因为那是一张过于眼熟的脸。只是,即使已经不礼貌地盯着看了很久,他还是无法从自己那贫乏的课余生活中翻找出这张脸的主人来。

在此之前,对方已经双手合十,露出不可思议般的可爱笑容说,请你不要告诉别人我在这里喔。升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又说,我们是来拍电影的,跟神社有过预约。

听着自报门户,少女的瞳孔先是停滞两三秒,想到关键后才捂着脸笑了起来,知道自己的担心已经无须在意。她说,嗯!你们先回去吧,我知道啦。

少女仍带着笑貌,微弓着身子,仿佛随时愿意倾听升新的疑问,但因为升感到已经说了自己需要说的话,少女也就随着她自己后退的步伐再度消失于他的视线内。

不知为何,升想起了雪女的故事。误入故事,而在风雪结束后,再也见不到对方的踪影。

黑木只得到了“许可没有问题”的情报,因此,他将完全不知道升的遭遇与自己将要遭遇的故事之间有什么关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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