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柳闾的朱漆大门在晌午的日头下泛着油光，却冷不防被一只肥厚的手掌拍出闷响。
门轴转动的「吱呀」呻.吟还没散尽，李员外娘便挺着金线牡丹襦裙裹不住的肚腩跨过门槛。
甫一进门，那双嵌在肉褶里的小眼睛便睥睨着扫视全场，仿佛硕鼠寻搜着新粮厚肉。
“哎哟，这不是李大员外娘么！您昨儿个怎么没来？可把咱们想坏了！”
门口迎客的男妓笑吟吟贴上来，说着就要去挽她的员外娘的粗膀子。
“去去去！”
然而今天的李员外娘不吃这套讨好，蒲扇似的手掌一挥，男妓险些被掀了个趔趄，
“说得老娘天天来嫖似的！废话少说，快叫你们爹爹出来招待贵客！”
男妓踉跄着站稳，脸上仍挂着职业假笑，眼角却瞥见门外鱼贯而入的华服身影，嘴角的弧度顿时僵了僵。
七八名锦衣的富家小姐簇拥着踏入大厅，个个光鲜亮丽。
坊内原本放肆的调笑声霎时低了下去，连琴妓都下意识止住拨弦。
要知道，那一位位可都是朱门绣户的纨绔，平日里来随手一掷千金，今日竟然结伴而来。
更扎眼的是，进了门的千金小姐们不同于往常，
她们自觉按序分列于大门边，活像戏台上跑龙套的丫鬟，端立等候着，明显是为了迎接什么重要人物。
迎门的男妓攥着帕子的手沁出汗湿，本着察色识情的眼力见，当即悄悄朝跟一起站班的小弟使了个眼色，让人赶忙去通知柳爹爹——今天这阵仗，可不是什么寻常来客。
果不其然，随之而来跨过门槛的，是两名身着华服的女子。
其中高挑的一人手持纸伞，虽是侍女，却也衣着贵气，只是移步之间，举止透出非同一般的优雅端庄。
待她手中的高伞收起，众人才得以一睹侍女身后紫衣主人的芳容。
那女子双十年华，青碧长发雀钗别髻，眉黛青烟，杏眼琼鼻，唇似点绛。
鹅蛋面庞的一副标致容貌，本合江南仕女图般的温婉，然而仪表之间却倨傲盈溢。
光是站在那里，骄然桀气便教人在她面前抬不起头，自惭形秽。
“贵客临门，有失远迎，有贵客来，有失远迎，是咱接待不周，还请客官见谅。”
柳爹爹拖着尖细的腔调，快步赶来。
攸大小姐藐了柳爹爹一眼，语气骄冷：
“你就是这儿的爹爹？”
“正是正是！不知贵小姐您如何称呼？”
“你这老杆！”
李员外娘突然暴喝一声，肥硕的身躯滚石似的弹到柳爹爹跟前，
“连攸大小姐都不知道？有眼不识泰山的家伙，难怪大小姐厌弃你们这破勾栏地。”
唾沫星子混着脂粉气吐来，若不是手中团扇，柳爹爹得被喷上满脸，
但这并不妨碍他继续面挂谄笑：
“哎哟哟，咱家福薄，这位贵小姐不曾光临，在哪还能见到这等天仙似的人物！大小姐您说是吧？”
“少油嘴滑舌！我们大小姐最厌得你们这些巧言迎逢的贱男人......”
“——聒噪。”
李员外粗声嚷嚷着，本还想继续借势发挥，突然却被攸大小姐一个眼神吓住。
“掌嘴。”
攸大小姐轻飘飘吐出两个字，方才还张牙舞爪的李员外娘瞬间僵成石像。
她讪笑着后退到边上，接着左右手交替并用，扇起自己的肥脸。
「啪啪」的拍响声在大厅里格外刺耳，满厅女客男妓全然目瞪口呆，连楼上围满了栏杆的看客们都惊异不止，纷纷窃窃私论。
凉曲城中坊间任谁都知道，这李员外娘是怎样一个横行霸道的蛮妇。
然而眼前这位不知是哪家的千金，单是个眼色就把那些个跋扈的富绅豪户当狗一样训。
对于周围的目光，攸大小姐置之不屑，只是轻慢开口：
“本小姐的确是不屑到烟花柳巷之所，不过你们闾坊倒是名声在外，即使不来也总能听到传闻。”
柳爹爹自忖琢磨。
诸如此类的话端不是没有听过，专程来找燕白的女客们多会这么说——毕竟细柳闾的确实是因为燕白公子才声名远播。
“大小姐说的可是燕白公子？他今日正在——”
“嗤。”
攸大小姐鼻尖哼出不屑，
“只有些凡妇俗女，才会轻易被些刁才小艺哄骗。本小姐对那些空瓶虚名的小白脸没兴趣。”
“那不妨问贵小姐，都喜欢些什么样的？咱这坊内可任您挑拣，看中尽管直说。”
“据说，你们细柳闾初折的新枝，是个异才奇子？”
攸大小姐终于纡尊降贵地扫视了一下大厅，似乎是没有能入眼的人物，目光中唯剩下鄙夷。
“新枝？”
柳爹爹卡了卡喉咙，一时间没说出话，好不容易脑筋才转过弯来，
“大小姐所言...莫非是晓千？”
听到名字，攸大小姐目光流转，像是才勉强打起一丝兴趣：
“哦？晓千...称号么？枝名倒是新奇。既是如此，还烦请爹爹一请蓝枝。”
柳爹爹的脸色顿时变得有些为难，他手上团扇停下动作，小心翼翼地开口：
“能被大小姐赏识是坊中枝儿的福分，可是晓千...他已经被剪藏，挂名在其他贵客之下......”
攸大小姐的脸色瞬间阴沉了下来，周围的空气霎时凝固。
随行的富家女们见状，立刻有人抢先蹦出来，大声叱嚷：
“喂喂喂，我说柳老爹，你还真是老眼昏花！什么贵客能跟攸大小姐比？攸大小姐乃是——唔？呜呜呜呜呜！！！”
后半截话没说完，攸大小姐的侍女已经一步上前，手里纸伞的头端，一下塞进了富家女的口中，堵得她欲哭无泪。
眼见如此，柳爹爹的冷汗滑进衣领。
都是贵客，比起面前的大小姐，显然是行商老板要好沟通些。
与其推诿不过闹出乱子，还是等事后在跟姜老板解释，这样才更为明智些。
“那，还请大小姐稍等片刻，我这就安排——”
柳爹爹点头哈腰说完，立刻偏过身，就近对身边紧声吩咐，
“——赶紧到后园知会阿一大兄弟几个，叫他们立刻把晓千带到坊楼大厅来！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