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曲戍卫大营的帅帐内，龙琰端坐在主位上，她指尖轻叩案几，目光落在对面矮胖的军赋司徒脸上。

直至看到器造府司的官印，在誊写好契约的锦色长帛上落了款，龙琰嘴角不自觉流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讽笑。

“好了，上将军你看，契约已成，那么依借调所约之事......”

“哈哈哈，司徒大人尽可放心！”

军赋司徒话到一半，便被龙琰朗声放笑盖过，

“我凉曲营中，又不止同司徒大人一人结约，何况军供补给乃国之重事，龙某岂会儿戏？”

“啊，下官当然信任上将军，有上将军作保，没有比这更安心的了。”

脸上的皱纹揉出满意的微笑，军赋司徒不住地点头应是。

她表面客气着，实际上背地里只觉得，这上将军八成得是个傻子，脑子里怕不是只有死肌肉。

军赋司徒的小算盘打得如意——等到战事结束后，以战损消耗的名义克扣掉一部分，就算要补偿，那也是朝廷拨款，所以自己纯赚。

既办成了差事，又能大捞一笔油水，天下间哪里还能有这种无本万利的好事？

然而，看着军赋司徒暗自欢心离开的背影走远，龙琰拿起最后一份借调契约，哼笑出戏谑：

“那群贪墨还以为这回能够照旧吃空差敛财，可笑。只等到时候，归还武备辎重借债的数对不上换购粮草的，就让她们这些人都慢慢扯去吧。”

语顿，她转头看向帐中从屏风幕后走出的另一人，眉梢微挑，

“你看，不苇，这招「化债」如何？”

“着实精妙。”

银灰长发的女商人，眸光如深潭静水，唇角却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

即便是在生意场上见惯了各种手段的姜不苇，此时也不得不感慨这招确实狠辣独到。

倘若两方都规规矩矩按债面上的交易借还，数额哪怕小有差池，也不碍平账补足。

但这群司理武备府库和粮草仓禀的官员，手脚都脏惯了，最后对账自然会出问题——届时东窗事发查下来，可以说是自作孽，不可活。

尽管龙琰并没有明说是哪位高人给她出的主意，但姜不苇实际已经清楚得很。

当夜派去窥探情形的伊柔回来后，狼狄族的少女早已一五一十地将那对机敏耳朵所听到的全部对话内容，都向主人清晰转述。

若非伊柔亲眼所见所闻，姜不苇还真的难以相信。

如此一个老辣的商策，竟为一名跟经商营生完全搭不着边的闾坊新枝所思。

（呵呵，这小子，看样子可取之处不止一二呢......）

暗念着某个素衫长衣青年名字，姜不苇一时有些走神。

龙琰把方才军赋司徒所签好的「借条」一递，她的思绪这才回笼，双手接过帛卷。

“那么，按之前拜托的那样，向民间借购粮草时，金银现钱需要兑出支付的部分，以借据做抵押，就有劳你通融周转啦，我们的总商阁下。”

“龙琰大人言过了，在下只是尽绵薄之力，能帮衬到上将军，也是帮助驻守西桓的将士们，此乃微末小商求而不得之事。”

“你看，你总是这么说，这不又欠你人情了嘛。”

被龙琰拍了拍肩膀，姜不苇旋而回以浅笑：

“上将军此言倒是见外了。不过上将军若是有所感念，在下却有件不情之请，希望借上将军之便。”

龙琰一挥手：

“哎呀，但说无妨。”

姜不苇手中扳指转了两圈，缓出沉声：

“近期诸国战事频频，世情如此，致西桓不止边关，连国内各城也都开始令行戒严。在下并无艾怨，只是商队通行往来不顺。

所以不苇希望，若上将军方便，能够提供便宜在西桓境内交通的来往文牒凭证......”

“原来如此。”

龙琰抱臂点头，但眉间却不见舒展，

“我虽为凉曲戍卫的总帅，北塞国关镇守之事我说了算是没错，但西桓朝廷文武分责，城政之事全由尹官定夺，并非将军的权责范围.....

话虽这么说，但我倒是能以上将军的名义书函一帖，为你引荐给上个月新任的凉曲城尹。尽管我跟她交情上不算很熟，不过给批个通行凭证，应该不成问题。”

“如此，不苇先谢过上将军了。”

姜不苇的笑意，难得浮上眼底——这是唯有计划的步调落实，才会展露于面庞的神情。

*

同为晌时，凉曲东市，正午的日头将泥路烤得干热。

一群一眼纨绔的女子聚团而行，三五作堆，走在大道中央，不论车马行人，唯恐避之不及。

众人簇拥围中间的一名女子，在仆从的撑伞开路之下悠步而行，虽然衣行靓丽，排场奢张，但兴致却不高。

“无聊，真是无聊，这凉曲哪哪都无聊透了，本小姐不想再在这种破地方多呆了！”

伴着大小姐的怒斥，旁边附庸顺着叫和，一个争一个地数落着凉曲是鸟不拉屎的荒塞之地。

“那个，攸大小姐，您看，您见世面广，就跟咱们说说呗，您觉着西桓最好的是哪里。”

不知道名字的一名淑女凑近，腆着的笑脸比阳光还灿烂。

“当然是西桓王都鹤郸，凉曲这种夷狄边地，压根没法比。”

听到大小姐竟然赏光回答了自己，倍感欢欣的淑女紧接着搭话：

“攸大小姐，讲讲鹤郸都有些什么好东西吧？咱都没什么机会到都城去哩......”

“哦，是吗？”

大小姐的脸上皮笑肉不笑，突然冷不丁的一脚，将问话的淑女踹翻，

“——你以为你很会聊天？多嘴长舌，哪壶不开提哪壶！害得本小姐又思念起都城来！”

挨了踢又遭了骂的淑女连连滚到一旁，不住地磕头认错。

见大小姐身边腾开了位置，一直跟在后面的李员外娘见到机会，马上靠着肥大臃肿的体魄，坦克推地似的挤开别人，上前献殷勤：

“攸大小姐！还请消消气，我知道有个寻乐的好去处”

攸大小姐眯起一只眼睛斜视：

“去处？你不会又要说细柳闾吧？满肚子花花肥肠的蠢豚。”

李员外娘面红耳赤地尴尬陪笑：

“是、是细柳闾没错。不过大家都只知细柳燕白，却不闻近来细柳闾的新到的枝儿也极为出彩。”

“还有这事？”

攸大小姐这才正眼看了看肥婆：

周围人一见大小姐似是来了兴趣，赶忙一同附和：

“确有其事”

“最近市井街头都有传闻呢。”

“对对对，就是那什么...「营中仙乐席间奏」的公子，是个新来的俏郎君，长得可白可俊了。”

攸大小姐不以为意，秀气的鼻尖哼出一声轻蔑：

“吹嘘的说辞而已，本小姐才不信。”

李员外娘低头斗胆：

“那，攸大小姐若是有意，可赏光让咱们带大小姐去看看？”

感受到大小姐瞪视的目光，李员外娘产生了一瞬间的后悔，已经做好了第二个被踹的心理准备。

然而，攸大小姐却并未把她踢翻，而是撩她起身：

“还愣着做什么？前面领路去吧，蠢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