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家中,换过衣服,再出门时已经是傍晚。幽蓝色天空下的小区寂静空旷,就连爱说话的大爷大妈都没有了影子,在家中休息。
煤团的恶趣味就像是它本身一样邪恶,她说什么也不让王瑶变身,非要她承受世上所有的目光与凝视,以为那样能击垮她脆弱的意志。
但王瑶才不会被那么轻易击败,她只用了五分钟就再度振作,站起来时不仅自我融洽,连拥抱世界都不成问题。她甚至能够把自我、把明天都抛在脑后,大摇大摆地走在街上,只为了向投来目光的人们展示她最美丽的姿态。
她或许陷入了一种莫名的精神错乱,把自己当成了行走在大街上的行为艺术家。她以批判的眼光蔑视服饰,以绝对公平的态度来拥抱原始。人出生以来就不穿衣服,长大了却又要被衣物束缚,简直毫无逻辑。
她已经不需要了,什么都不需要了,她微眯双眼,接受雨水,可陈芸却一点也不认为那样合适。
她将衬衫脱下,逼王瑶穿好,又让林佳保持变身就可以把裤子给她。她不允许任何其他人享受她爱人的躯体,那是一份有且只属于她的殊荣。她们回到巷子中,在一处阴暗的角落交换不合身的衣服。
虽然那份样子很是古怪,王瑶后来也必须承认,但莫名的兴奋感确实让她一直带回了家中。她在镜子前摆弄身姿,享受着错乱与亵渎带来的快感。煤团很喜欢她这样,却被冲进王瑶房间的陈芸逮了个正着。
她让王瑶赶紧换衣服,其实心中也对那副模样狂热不已。舌根传来的干涩,让她很想犯错,但在那不合时宜的时间里她必须让王瑶回到工作状态。她让王瑶赶紧换衣服,再也不愿意让她变身。
出门时夜幕已经降临,黑了一片大地,筑成一座座高楼与防波堤。遥远的还海浪拍打着,即将被击溃的岸边,蔚蓝的海水已经在情绪的熏陶下充满绿色的光辉。水母,世上所有,沉浮在海浪下的水母都发出不一样的光彩,它们浮出深不见底的海峡,为的就是像世人展示它们的存在。
陈芸已经带队来到了那天夜里的神龛。煤团很是兴奋,因为半死不活的商业街在夜色中显得生机勃勃。那些无法被看见的生灵与槟榔树一起突破天穹,在高处贪婪地掠夺月亮的每一寸土壤。
神龛上面有个楼梯,上到上面是一家酒吧。那里的墙上挂满了黑胶唱片,浓烈且嬴荡的怀旧情绪胜过了明天与商业性。该死的地方,一个人都没有,却一点也不让人感到意外。
神龛前的少女们撕开贴在木板上的符纸,后面的人像是地藏王菩萨所保佑的先祖。人们相信来生与酒,连那些死去的人都会受到神的保佑,去到西方极乐世界。
但那是独属于东方人的思想方式,若世上存在所谓的净土,难道东西方的净土还不一样吗?难道说,圣象也是骗子,只有一部分是真的而另一部分是假的吗?
进攻耶路撒冷的十字军放下了滔天罪孽,于是被纹上了十字架去往地狱寻求自我救赎。骗子,全都是骗子!
墙上的图案充满了佛学气息,但在场的所有人都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早些时候那儿还有果盘,到了夜晚就给收了起来,不太安全的地方,总是有人偷吃贡品。但盘子形状的落灰永远不会撒谎。
林佳观察着四周,尤其是屋顶,她已经做好了所有能做的防范措施,不会让任何灵趁虚而入。她像是长了八百万只眼睛,从每一个角度观察正在凝视她的眼睛。当然,那一切都是她的臆想,她从未有过能够看穿除了自己以外的眼睛。她只能看到眼前,观察当下,之外的事情她全然不知。
一个少年带着球跑过。一个母亲打翻了共享单车。喝着热茶的处长刚刚下班。醉醺醺的便利店工作人员跳起了舞蹈。有人被抢劫,有人被抓。白天留下的水潭在街道上散发出彩色的光。每一家店内散发出的LED灯逐渐聚集,直到与路灯融为一体。这令人沮丧又愤愤不已,为什么当美好的颜色全都混在一起时,留下的就只有丑陋的黑!
王瑶一脚踩进了水坑,避免那颜色继续干扰她的思绪。她说,她们应该参拜神明,偷走贡品,就像早些时候一样。陈芸不让她那么做,鲁莽的举动已经造成了一次危机,若是再来一次她怕是要彻底疯掉。
琦琦也同意她的说法,她说她已经向魔法少女协会汇报了情况,说是马上就会有更多的人来调查处理。她们没必要冒进,尤其是当她们已经解决了一件事情之后,更不需要为了马上完成什么而去着急。
但林佳不同意,她一针见血地指出了琦琦话中的漏洞,她强调她们从来没解决任何问题,那个头顶铁锅学气功的灵不是被驱散而是暂时躲了起来。那些看客并不是灵本身,更像是一个象征。
她强调说,通向最终的道路往往荆棘丛生,坎坷不已。她们只是见到了最表象、最容易见到的一面,其后面还有一面、五面,甚至一百万面无人知晓。她们必须赶在能够影响整个大城市的力量彻底觉醒之前见到那灵的真面目。要知道,早上那会儿的槟榔树已经在地图上若隐若现,它随时有可能成为现实,从地面之下破坏整个城市,哦,不,整个世界的系统。
“那样也不错。”王瑶说。“若是它真的发生了,那只是证明了人类千百余年以来赖以生存的系统存在根源性的问题。我们从来就没有建立一个合理的系统,反倒是让这个系统奴役了我们自己。”
“胡闹!”林佳反驳。“若是如你这么说,那么系统成立之初的道德与非道德就不应该是汉谟拉比法典上的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若是没有系统,世上只会留下绝对的残酷与无穷无尽的非道德。”
林佳恍然大悟:“我明白了,我全都明白了,煤团已经对你造成了太大的影响,你自己或许不能察觉,但我们能够看见。你应该回家了,王瑶,不,我现在就送你回家,结束今天的旅程。是的,没错,大家都累了,我说的没错吧,琦琦。”
琦琦点头。
“看吧,王瑶,大家都累了,现在我们都应该回家了。调查的事情,明天还可以做,后天、大后天、大大后天都可以。我们没必要着急,就像琦琦说的一样,我们不用为了赶紧完成什么事情而加快脚步。你知道的,疲倦会让人犯错,早些时候我们已经体验过了。现在也应该很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儿,所以啊,现在回家吧。让我们好好休息,打起精神,明天再想办法吧。”
“你在骗人,师傅你在骗人。你以为我精神错乱,语无伦次,好像我的脑袋被做成了浆糊,里面充满了非理智的胡思乱想,实际上我清醒得很。你不明白我经历过什么,当然我不是祈求共情还是得什么,要知道我可是乐在其中啊。过往发生的事情我或许后悔,但我的眼睛一定会一直向前。我可不是那种会回头、一天到晚后悔的人,我可不像上面那家酒吧永远沉湎于怀旧情怀与过去的黑胶唱片。我是一个爱前进、爱未来的人,我之所以渴望变化,不是因为我对世界的认知产生了偏差,而是因为我坚信向前的步子已经被断了!”
“你看你又在胡说八道,胡言乱语了,你的精神已经因为一天的奔波而疲惫不堪,癔症般的感觉正在吞噬你。王瑶,我是你师傅,我是过来人,我命令你现在就给我回家去,睡觉,然后明天也不要来了。”
“哈!你露出马脚了吧,我就知道你的用意是什么。你觉得我太小,太不成熟了,觉得我做事情总是意气用事,让感性驱赶理性,由外而内以自我毁灭的方式去完成个什么。没错,我的确是那样的人,你说的对了,我自私自利,肆意妄为,搞得好像世界就应该围着我转而不是太阳月亮一样。但师傅,你知道吧?我其实一直都是如此!”
“煤团!”林佳愤怒地向着煤团而去,但她所见到的只有白发少女的狞笑与黑漆漆的触手漂浮在半空。林佳不敢前进了,戳破灵魂的恐惧使得她停下了脚步,未知的威胁让她毛骨悚然。煤团的邪恶已经超出了她的预计,她想,那份王瑶得到的力量,在潜移默化之间把她朝着糟糕的方向引导。但她不知道的是,那只是放大了她最原始的欲望而已。
陈芸抱住了王瑶,她很兴奋,以至于高兴地唱了起来。她唱起火炬与诗,唱起了明天与后头,唱起了一张丑脸和一张被煤炭包裹的脸。她更喜欢王瑶了,喜欢得五体投地佩服至极。她感觉到双腿间的酸涩,不知从何而来的痉挛。她一定要得到她,是一定一定要得到她。
她告诉王瑶:“你别回家了,来我家吧。你别忘了,你爱我,你是爱我的吧。别怪我再三确认,但我就是想要听瑶瑶说,我爱你。”
“我爱你啊,芸芸。”
“不要叫我昵称,叫我全名,我要听全名,听你发自内心最渴望、最真切的说法。”
“我爱你啊,陈芸。”
“我也爱你啊,王瑶,来吧,别回家了,拉我家吧。我们不休息,一点也不休息,我们就这样子走,从这儿一直走到我那儿去。去到了之后也不休息,休息是不必要不需要的,你可别想着逃,你逃不掉的。早些时候你让我伤心,现在轮到我让你也感受一下我到底有多伤心了。”
“女人!该死的女人!女人总是为了什么事情而伤心,然后又喋喋不休个不停。”
“没错,我就是该死的女人,总是喋喋不休个不停。而你也是女人,所以也在喋喋不休个不停。所以怎么样,你想明白了吗?你要是想明白了,可以和我整夜喋喋不休,然后干点欢快的事情。”
“我想明白了,陈芸,我早就想明白了。”
“你们不准去,全都给我回家,回家睡觉,好好的让自己冷静冷静!”
林佳的怒吼变成了无用功,她看着王瑶与陈芸结伴离去,只感觉全身打颤,双拳发软。她让琦琦扶她,如果不是那样她一定会晕倒在路边的水潭。她之前就听说过那样的故事,一个醉汉正面朝下摔进了水潭,等到第二天他就溺水身亡再也没睁开过眼。
老狐狸已经不再说什么了,在刚刚的对峙中她已经累到睡着。她弄不明白自己怎么了,就像陈芸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也陷入了某种微妙的癫狂,但她过去很久都还记得那个怎么也不结束的夜晚,欲望是那么啰嗦又深沉。她忘不了,一辈子也忘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