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东侧的海岸转回圣城的方向,山下又出现一条小路,这里也是别有洞天。

由达万普瓦领路,众人走到了一处崖壁下方,此时,崖壁的顶端是城墙,底端则是一汪透彻的清池,阳光穿过云隙照在浅黄色的岩石上,便更显得这汪池水清澈可鉴,却又深不见底。

向导一边提醒他们当心脚下,一边带着他们向着崖壁靠近,等转过一道弯之后,众人这才发现,在清池的另一边居然还藏着一个巨大的洞窟。洞窟之外,溪水铺满了地上的岩板,从高处流向低处,形成了重重叠叠的小瀑流,看来这里就是池水的源头。

再向里走,光线弱了许多,便很难看清洞窟内的景象——尤其是像现在这样,从强光下的岩石堆处走到背阴处,让人一时间难以适应。

入口处的水流很急,水声在洞穴里回荡着,哗啦啦地响,听着实在是有些吵。光线通过水面反射到入口处的墙壁和洞顶,形成无数条絮状和丝状的光斑,它们不停地蠕动着。

再向里走一段路,水声就不再吵耳了,此时伊芙才问道:“这又是什么地方?”

“我们管这里叫‘深院’,和上面的教堂一样,都是由当地教会来管理的,他们在这里演奏,组织朝圣者一起唱歌,又或者派发食物、给人看病……对游客来说,这里也算是一个很有名的景点。”

“这么偏僻的地方,里面也会有人?”

“咱们现在走的只是一条小路,谁会想从海边绕远来这里呢,而另外两条主路,一个是通向城内,另一个是通向西面的山坡,那里人多,也更好走。”

果不其然,若仔细听,可以隐约能听见里面有人在合唱。再向里走一段,这声音就更清晰了,在岩壁的回荡下显得圣洁而幽远,圣歌是用古语唱出来的,其意晦涩,伊芙将手按在了书套上,便借着布道者铜币听懂了歌词的最后两句:

“回瞰旧世,诸神众生多湮灭;坚冰难行,苦雨茫茫洎我心。”

此时,他们正走在这黑暗的洞窟中,在理解了歌词的含义之后,伊芙也觉察到了这歌词中隐含的痛苦意味,于是不禁打了个冷颤。

越往里走,洞壁与地面就越显得光滑,墙壁两侧也出现了大量支路,如鱼骨状向两侧延伸,这些支路的入口相对窄小,里面黑漆漆的,只有身材纤瘦的人弯着腰才能钻进去。达万普瓦说,这里面都是一间间的小室,是教会僧侣们清修的地方,一般被称为“水室”,水室的存在历史很长,有些要追溯到七八个世纪以前,当时的僧侣就在此处修行,这些洞也是在修行时一点一点地凿出来的。

“我想,当时这群僧侣肯定是无聊难耐了。”戈贡说。

“嘘——”伊芙原本走在前面,此时她回过身,向戈贡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提醒他道,“你小点声,这里面说不定还有人呢。”

很难想象,在如此逼仄和阴暗的环境下修行,到底会磨练出怎样的心境,毕竟,光是从外面看着这些洞口,伊芙就感觉心中压抑。

听达万普瓦说,有些苦修的僧侣几乎一辈子都呆在这种地方,除非为了解决一些必要的需求,否则很少出来。

一个人坐在这种黑暗而阴冷的地方,十几年、二十几年、三十几年……将生命和精神全部都耗费于此。苦修的僧侣们将肉身随意丢弃,并坚信有朝一日,自己的灵魂必将穿过这沉闷的岩层,飞向充满光明与金色云海的天国。

他们对此坚信不疑?又是否为此动摇过?或者说,所谓的修行,便是为了剔除这种内心的动摇。他们封闭了自己的心与眼,让精神超脱于人间,像礁石一般,任凭痛苦与哀愁如浪般拍打在自己佝偻的背上,像朽木一般,让黑漆与虚无如青苔般蒙住自己干涸的双眼;肢体的麻木令他们相信,此时自己的灵魂一定更轻飘了,而胃部的饥饿与抽搐也提醒着他们——这无疑是痛苦,正如尘世间的一切,是需要克服的,只有经过淬炼,才能获得灵魂的飞跃。

时间在流淌,它从身下冰凉的岩石缝隙中汩汩而出,又在坑洼的洞壁中反复回响——信仰为何?生又为何?人世有几分真切?死后的灵魂要去往何方?也许,苦修的僧侣们并不真信奇迹的必然,也不相信日复一日的虔心诚意就必将获得接应与救赎,只是,越难行的路也越难回头,谁又能坦然承认,自己曾追求过的磨难都是毫无意义的呢?于是到了最后,这种磨难终究成了一种不容置疑的怪物,一种精神存续的象征,成了一个扭曲灵魂的最悲哀的消遣……他以此为豪,也以此为乐,也正因如此,别人不得不同情他、敬重他。

随后,伊芙又想到:对于如今的大部分龙族来说,世界是否也是如此?就好比奔龙堡中的那头擎空龙,他终日躲在洞中,趴在一堆钱币之上,对世事不闻不问。天克安敌斯是否也是一位苦修?而他的梦中世界,恐怕也不会再有神来接应。

正如此想着,她就听见脑海中突然多出的声音。

“这两者之间的确有共通之处。最能让他者轻信的,便是虚构出来的美好,正因如此,当苦修者抛弃欲望、当龙回想起梦中世界之时,真正的他们就已经死了。”

是藏在她上衣口袋里的拉维格在用意念说话。

“你怎么能听见我的想法?”伊芙对此十分惊讶,差点就想开口问他了。

“你想得太深入了,所以我才能听懂一些——这才不是偷听。”

“你刚才说的那句话又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当新生者诞生时,世界的秩序早已建立,这种秩序压抑了新生者的天性,让其不得不为此臣服,要么是为秩序奉献一生,要么就为此付出代价。而在众多秩序体系之中,‘宗教’和‘圣神之梦’对个体的同化效果显然是最明显的,且难以消除。”

“你好像和森图芬一样,不太推崇圣神之梦。”

“对,圣神之梦抹杀了龙的本性,它剥夺了龙族个体本该拥有的权利。”拉维格说。

在此之后,达万普瓦带着他们穿过了这段区域,最终到达了“深院”。

所谓的深院实则是一处自然形成的“天坑”,从狭窄的洞穴走进这里,一切便显得开阔而明亮,深院的内部面积比起城内的降临大殿还要大,底端大致呈现出椭圆形,四周的岩壁向上收拢,最顶端则是一处圆形“井口”,从这里能看到外界的天空,这处井口大约有十几米的宽度,阳光从上面倾泻下来,混合着淡淡的青色烟气,给人一种安详平和的感觉。

深院的岩壁上雕琢着各式各样的圣像,这些雕像不论从尺寸还是雕刻水平来看,显然都称得上是大师水准,让人一眼难忘,这些雕像的完成年代大部分是在七至三世纪以前,其中也有少部分现代修缮后的作品,雕像中融合了西海神话、喻教以及其他宗教中的传奇人物,不论是动作还是表情都刻画得十分传神,其中有两座雕像设计得十分巨大,它们分立于东西两侧。

达万普瓦向解释说,位于西侧中心的这座雕像便是心灵判官戴舍伦——雕像上刻画出的戴舍伦目光锐利,身材挺拔而坚定,他两脚分立,右手持着一本摊开的大书,脸部略微上扬,直面正东的另一座雕像,衣袖飘飞、长发舞动,其线条行云流水但又不失棱角,毫无保留地展现出了当年工匠们的精湛技艺。

在圣城传说之中,那位降临天神一般被称作“甘森达”,意为“上苍之掌握者”,而若提到祂的是一位供奉者,则会小声诵读祂的真名“巍奇力·俄珥兰恰”。戴舍伦有一位好友名叫柯尔利雯,是精灵族人,同时也是一位常年生活在门哈罗亚的诗人和戏作家,在戴舍伦死后,此人曾在自己的作品《凡人之港》中描述过这位天神的样貌:甘森达身形优美高大,无明显性征,面庞白皙而冷峻,祂赤着上半身,一头耀眼的红发飘散开来,如斗篷般笼罩着身体——工匠便是以此书中的描述作为参考,刻画了深院东面墙壁的神像。

东西两面墙壁构建出了一个完整的故事,即当年的戴舍伦与圣人们一同面对天神降临时的场景。纵观整体,这些雕像的布局非常巧妙,工匠们巧妙利用了错位的透视原理,在两处石壁的水平面上设计出了更为可信的结构:为了保证观感上的平衡,戴舍伦与甘森达的雕像在高度上要保持一致(但出于敬神的目的,甘森达像仍要高出半头),西面的墙壁除了戴舍伦之外,还有十七尊圣人像,布局为左七右十,他们各自拿着书笔、酒器和乐器等,神情各异,或惊或疑,由于这些人都站在戴舍伦身后,所以塑像也会小很多;甘森达是天神,身躯更为庞大,显然不可能与戴舍伦有着同样的身高,为此,工匠们又在甘森达身前雕刻出十几尊穿着铠甲的卫兵像,这些卫兵虽然离参观者更近,尺寸却要比甘森达像小许多,如此就能衬托出天神的庞大身躯,卫兵们面朝天神,只留下了一个个背影,也不知在面对甘森达身后的滔天海浪时,他们都在想些什么。

达万普瓦带他们走到了离天神像更近一些的地方,说这里才是最佳的观赏角度。此时回头再望西侧墙壁,就能发现远处戴舍伦像与东侧的一众卫兵像在观感上差不多大了,而这边的甘森达像则显得更加巍峨,不禁让伊芙想起了自己曾遇到过的亚特美尼巨人。从此处抬头看去,甘森达高举着左臂,双眼微合,睥睨苍生,在祂身后,岩石雕刻的海浪沿着高处的石壁向内倾斜,仿佛摇摇欲坠、下一刻就要淹没大地一般,而观众们正是夹在圣人和卫兵之间,与他们一同面对这场狂风骤雨,颇有身临其境之感。

在参观过降临大殿与深院之后,伊芙不禁感叹,圣城果真名不虚传。从这些宗教建筑的设计中不难看出,门哈罗亚人更注重精神追求,而非物质上的扩张与壮大,即便历经了千百年的战火与异族统治,它也依旧没有消亡。宗教与教化的影响总是意义深远的,肉体容易被毁灭,而思想难以根除,它能让本地区的民族富于凝聚力,也能让外来的征服者为此折服——统治者统治人民,而思想统治一切。

穿着深黄大袍的僧侣在天井下的浅坑中又添了些许粉末状的木料,焚香的浓厚烟气忽地飘散开来,又在风纹印的引导下缓缓聚成一束,飘飘摇摇地升到半空。深院中的宗教氛围与大殿不同,这里更为古朴和幽静,所以众人也一直保持着沉默,只听达万普瓦说。此时是下午三时,恰逢有教会职员来给民众看病,于是伊芙也凑上去观摩,而在另一侧的高台左右,两位僧侣拿出了乐器,其中一位捧着笨重的弦琴,另一位则将手鼓架在身前,厚重的弦音和清亮的鼓声同时响起,于是在场的信徒又开始了合唱,他们声音不大,每个人都在清唱,但当这些整齐划一的声音混合在一起,在这空旷的洞中反复回荡时,便会让人觉得这歌声是从四面八方传来的,它清澈而悦耳,宏大又空灵,勾动着听者的心弦,甚至会让人不觉落泪,这不仅是宗教氛围的原因,也是因为这本身就是一种极致的艺术,音乐的美好就是会让人情绪翻涌,让人为此而感动流涕。

最让伊芙感到意外的是,戈贡这个四十多岁的莽汉居然也落泪了。一位僧侣走到他面前,想要将一样小物件塞给他,结果却被他十分粗鲁地拒绝了,于是达万普瓦不得不向他解释,说这位大师只是想送他一个小护身符,而非是要兜售什么,如此,戈贡才收下了这样东西,然后又向对方道歉。

僧侣并不介意他的鲁莽,他说:“只有重逢时我们才会哭泣,但初见却是由命运安排的,如果不在过去,那就在将来。”

达万普瓦翻译了这句话,并又向他解释了其中隐含的意义:虽然戈贡并非信徒,但这位僧侣相信,在未来的某一天,或早或晚,他必然会再次回到这里。

众人在深院之中待了许久,而后又从通向上方天井的阶梯离开了这里——那些木头阶梯是贴着岩壁建造的,走在上面摇摇欲坠,让伊芙不禁捏了把汗。天井之外便是城市,此时天色已经变得昏暗,远处的海面上空沉淀着浓厚的锈红色,太阳早已不知去向,湛蓝色的夜幕下不见云和月,唯有烟景依旧。

戈贡仍沉浸在那种奇特的情绪之中,时不时地还会哀叹几声。

“这次真是让你们见笑了。”戈贡揉了揉眼角,对伊芙说,“你之前说自己是个容易被环境影响的人……那我现在又算哪一种?”

“正常人。”对此,伊芙并没有嘲笑戈贡,她声音平和,一如既往,“人就是会被一些事所触动,有些时候连自己都会觉得莫名其妙,我也有过类似的经历,所以很理解你。”

戈贡摩挲着掌心中的小护身符,没有再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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