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我的朋友,贝文·罗迪恩先生:

因为听说您最近去了艾奇罗德那边,所以这封信我是先寄到了东部城,阿勒格先生和您一直保持着通信,我就向他求助,让他把这封信转交给您。

是这样的,先前向您请教过语言的问题,当时咱们讨论过这样一个情境,即“如果人类的社会彻底崩溃了,且只有一群没学过说话的孩子们存活了下来,他们是否还能像普通人一样思考,然后发明新的语言,并组建新的社会。”我当时的想法是,如果没有语言,那就无法进行复杂思考,人类的发展具有一定的偶然性,而迈出的第一步才是最困难的,其过程可能会很漫长,所以人类可能要像野兽一样生存很多代,直到再次开化。而您的想法却和我不同,您认为语言的诞生并不需要太久,就像某些方言或者黑话一样,它们的演化速度会相当之快,语言会被作为一种迫切需求而被发明出来,所以人类文明很快就能再度繁荣。我对以上观点的陈述可对?说实话,当时您举的那些例子并不能完全说服我,但毕竟也只是闲暇之余的探讨,所以我也没有放在心上,而直到最近,一件恰好发生在我身边的事,却又让我想起了这个话题。

我有一个不到一岁大的儿子,他刚学会走路,但还不会说话,而我认识了一个洛明各的贵族朋友,他的孩子也是差不多的状况,那天,这位朋友带着孩子来我家做客,于是我就提议,不如就将这两个孩子放在一个房间,让他们一起玩耍,咱们做大人的不去干预,看看他们能搞出什么名堂来。我在房间里放了一些积木(要知道,我儿子从不肯自己去玩,总要让我陪他,这次也算是有了玩伴),然后躲在角落里观察——结果有些出人意料,只一天的时间,他们在玩耍的过程中便创造出了“语言”,孩子们的语言在我们看来,可能是一种胡乱挥舞的手势,也可能是一种意义不明的叫喊声,我这个旁观者是不太理解,但他们彼此肯定能会意……

为了了解这种情况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便在第三天又找来了两个同样不太会说话的孩子,让他们加入进来,而这次的测试结果依旧让人惊讶,孩子们的“语言”更复杂了,打个比方说,我儿子曾偶然将一块方形积木装进了他胸前的口袋里,而在此之后,他们就会用“指胸口”这个动作来表达方形积木,即便是在第三天,我儿子换了一件没有口袋的衣服也是如此,而最有趣的是,后来加入进来的两个孩子,即便并不明白指胸口这个动作的典故,却也能明白这是在表示“给我方形积木”——要知道,这群孩子的年龄都只有一岁上下。

这就是我想向您分享的事,罗迪恩先生,有时我也在想,也许语言并非学会思考的源头,社会才是,社会让我们认清了何为他人,何为自我。希望能对您的研究有所帮助,同时也期待您回国后新书的出版。

——您的朋友以及忠实的读者,费亚德·耐尔兰特茨,写于五月,银森廷,路齐新市。

戈贡问伊芙,能不能也带自己出去转转。对此,伊芙笑着同意了。出门在外,人多点也好。

一直以来,戈贡给她的印象其实还算不错,这人心思虽多,但在行事方面却又坦率得很,从不藏着掖着。

不过,他有时又显得太坦率了。

“这么说可能有点冒犯,咱们也相处了这么久,但要么是在赛场上,要么是在更正式的场合,像今天这种情形还是不多见。”伊芙这身打扮着实让他感觉耳目一新,于是,向来直言不讳的戈贡便决定发表一下自己的看法,“你知道我刚才看到你走出来的时候在想什么吗?我在想……这家伙居然会‘装嫩’,可又转念一想,也不对,她原本不就处于这样一个年纪吗?只不过以前总表现得太老成了。”

雨切看了他一眼,似乎是觉得他的话有些冒犯。

“我是一个很容易被环境所影响的人。”伊芙却这样说,“你只见过奔龙堡里的我,没见过别处的我,这才是原因。”

“这个回答,可真是……别出心裁。”随后,戈贡又笑着问她身旁的雨切,“那么,侍卫先生呢?你们肯定一同去过很多地方,她真如自己所说的这样多变吗?”

侍卫先生没有当即回答,他看向了伊芙,而伊芙却又刚好望向了别处,于是他继续保持沉默。

没人搭话,戈贡便显得有些尴尬。

“所以你今天怎么想着要跟过来呢?”但伊芙又恰到好处地抛来了话题。

“因为我看到他们把鱼干端进厨房了,就是早上晾在外面的那种,我可不想留在那里吃饭……吃苍蝇吃过的东西。”戈贡说。

“不过我怎么觉得,是不是有只苍蝇也飞过来了,还在我耳边嗡嗡地叫——我听错了吗?”

伊芙说这话时,同行者们都在笑,连戈贡本人也不例外。

“是听错了,不是苍蝇,而是一只蜜蜂,虽然吵,但并非一无是处。”

“真的吗?”

“当然了,像您这样聪明又高贵的小姐肯定能听得出来。”

对于这十分刻意的称赞,伊芙哼了一声,满脸的不屑一顾,而正是这轻蔑的神情,却让戈贡十分受用,于是他又道,“说真的,您实在是太完美了,不可能有男人不为您心动,但……能配得上您的男人,如今却还没生下来呢。”

“好了,就此打住,没有话说可以不说。”

伊芙心道,这才不是什么蜜蜂,这是沾了蜜的苍蝇,一定要敬而远之。

西约联群岛也好,西北角也好,起始海一带在大多数时候都显得汹涌而深邃,而门哈罗亚这边的海却总给人一种温暖而慷慨的感觉,对于当地人而言,潜水似乎就像爬山一样简单。爬山可以摘到野菜,可以打到野味,也可以捡到柴禾,而潜水同样如此:艾奇罗德海是富饶而慷慨的,这里有海菜,有可食用的水母和虾贝,也有世上最好的“柴禾”,天赭石。

“天赭石,又或者说日神岩,关于这种矿石的由来,在许多民族和宗教的传说中都有类似的解释——他们称其为‘从太阳上掉下来的碎片’。”洛肯兹对此很是了解,“而太阳岛之所以被称为太阳岛,也是因为它本身就是一座巨大的天赭石山,但那地方也着实危险,遗迹向来如此。都说龙和海怪总愿意光顾那里,所以才没人敢去那里采矿,不过,倒是有一些遗迹探寻者和修行者并不因此退缩,他们是为了寻访旧日高塔骑士的历史而来到此处的……像这类人,龙倒是不怎么感兴趣,但如果有谁敢打天赭石的主意,那可就惨了。”

在近海区域,大大小小的天赭石遍布海底,对于当地人来说,这是一笔巨大的财富,因而每当秋冬季节海水退去的时候,人们便会带足干粮,乘着中小型的蒸汽船只前往更远的水域,去寻找和打捞这些值钱的矿石,有时一去就是半月之久。门哈罗亚的采矿船队通常不具有太大的规模,多数是由家庭成员或朋友组成的小团体,依照相关法律,天赭石不能私自售卖,只能以相对低廉的价格卖给当地政府,但饶是如此,这些以“捞矿”为业的工人也赚足了钱。

另一方面,因工业生产而日益增长的能源需求,也让当地的捞矿行业规模逐年壮大,但门哈罗亚周边海域的矿资源却并没有因开采规模的扩大而缩减太多——每年春天,当起始海开始消退之际,海水便会随着大陆的倾斜而向着黑羽洲东岸漫延,在海洋的更深处则更是暗流涌动,深层的水流冲刷着深海沟壑中的矿石碎片,并将它们高高扬起,被汹涌的海水卷向离岸更近的地方。

“遗迹学者称那片区域为‘亚桑斯德海沟’,现在的主流观点是,它是艾奇罗德遗迹的一部分,而非天然形成的。每年被冲刷上来的矿石其实不仅有天赭石,还有少部分的风露威和轻重金,这些矿石的密度更大一些,所以不太容易被水流带出,由此推断,亚桑斯德海沟的更深处会有相当存量的能金属。如果再结合最近流行的三大陆循环学说,就比如……我们可以把三大陆想象成一个巨大磨盘,它们在转圈的时候,实际上就是在研磨艾奇罗德海域中的超级矿脉,将底部的岩层碾成碎末,又或者说,巨大的力就像拧一捆干面条一样,将岩层的外部拉扯得层层断裂,这就能解释为何天赭石可以源源不断地从海底深处冒出来了。”

“什么叫‘能金属’?”伊芙问。

“这也是近几年才提出来的一个词,因为轻重金、风露威和奈尔塔这类金属虽然看起来和其他金属差不多,但从狭义的金属定义来说,它们并非单质,也无法被分离和提纯出单质,所以并不算真正的金属。”

“那它们到底是什么?”

“是‘能金属’。”洛肯兹耸了耸肩。

从野外植被的密集程度便能看出门哈罗亚自然资源有多富饶——相比沸蒙,沸蒙城的郊外虽然野草丛生,却总缺少树木的遮蔽,而即便是有树的地方,大部分也是近十年来栽植的人工林。在人口众多的北方大城市中,盖房需要木材,取暖做饭也需要用到柴火,这无疑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在三十年前,魔法战争的爆发使得克利金当局无暇顾及其他,对乱砍滥伐的管制也变得十分松懈,以至于偷砍树木的行为普遍存在,当地生态直至今日也仍未完全恢复。而在门哈罗亚,类似的情况却很少见,一方面是因为这里比北方更温暖,几乎没有劈柴取暖的需求,而另一方面就是,这里的人早在千年以前就已经掌握了加工天赭石的技巧,知道该如何驾驭这种能轻易烧穿锅底的矿石。

“如今你所能看到的林子,几乎都是永久性林地。”达万普瓦说道,“在以前,我们也曾考虑过是否要采用你们克利金的方法,划出一片地界出来,来实行间伐和轮伐的开采方式,但后来经过讨论后得出,这种方式在这里并不适用,因为我们的林地大多都是在山上,平地都开垦成了农田,若在山地上进行周期性的采伐,那就容易造成水土流失与滑坡,如果因此破坏了田地,则更是得不偿失。”

所谓的轮伐,就是先栽下一片树林,在树林成长的过程中进行数次疏伐,以此来调节树木间隙,留足成长空间,等到树木全部成材之后,再将其全部砍下,然后重新栽苗,如此周期循环。门哈罗亚的林地多是混交林(即多种树木品种混杂在一起的林子),且采用的是单株择伐和更新的方式,这样便能在最大程度上减少对环境造成的破坏。

在说起这方面的话题时,作为当地人的达万普瓦总是十分自豪的。

“向导先生,我有一个问题想问。”戈贡说,“这些政策显然是奔着长期发展来的,的确很值得学习,但我又突然想到,这里可是圣城,从古到今都是战事不断——入侵者可从来不管生态问题,他们只会掠夺资源,门哈罗亚有粮,有矿,有木材,有港口,这里北方挨着凯耳,南方与极刻森这个大国接壤,海里又有克利金和摩可拓的飞地,我可不信以后不会再发生什么大状况。”

“虽然不好听,但这的确是真话。”达万普瓦笑了笑,他对戈贡的尖锐发言并不太在意,“可毕竟……这是我们的家园,谁不想让自己的家变得更好一些呢?”

站在海边的深色礁石上,迎着从海上吹来的风,伊芙抚平了裙摆,眺望着远处的多弗伦戈港口,虽齐空岛的形势仍不算明朗,但此时仍觉惬意至极。天空中漂浮着大片的青色云朵,遮挡了浓烈的阳光,深色的影子投在海面与沙滩上,散落在不远处坐落在山上的古城中,明暗与冷暖,交汇而变化,圣城大地尽收眼底,旧日苍莽一览无余。

达万普瓦说,今年海边的气温要比往年更低一些,感觉很明显,不知是什么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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