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写记忆和认知啊……这就解释地通了。”
增殖体叶熠表现平静,语气中既没有太多恍然大悟,也没有丝毫恼怒的意思:“所以你才能随意进出收容中心,好像从来没人觉得你有什么威胁……”
“确实是这么回事,不过,我这个‘臆想症’能力倒是也没你想象的那么厉害……它并不全能、并不完美,甚至是有很大的限制,同时也需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芙蕾雅两腿一换,随口纠正了其中某些部分,意外地坦诚说道:“所以我所做的,其实仅仅只是为我的个人行为做出了一些掩饰……就像是某次考试考砸了,然后半夜偷偷摸进老师办公室里、打开电脑把分数改的好看一样,只是这么朴实又简单的做法。而真正让全世界人认为臆想症毫无危害的,其实是某位前辈全力改写了底层程序……这一代价,就是他的生命。”
“所以说……”
“如果没有小白、或者你去疫控局为我提交相关文件补全实际情况的话,我这点欲盖弥彰的行为,只要随便一调查就很容易发现其中的矛盾和问题。”
“结果,只会像那个‘真的那个你’一样……”
“虽然同样被改写了认知和记忆,还安排进了‘互助会’、由朋友们照顾避免穿帮,却也还是很快在得到某种线索后察觉了真相,并着手调查……由此,在几天后引发了入侵疫控局事件,以及后续一系列的骚动。”
“……”
“你小子真的很难对付呢。”
芙蕾雅叹了口气,如是感叹一句。
“多谢夸奖。”
增殖体叶熠鼻腔里轻哼一声,对此倒是不置可否,然后紧接着迈入正题:“那么,你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我的目的很简单……”
芙蕾雅笑了笑,倒是也没拒绝,直接说道:“——‘清剿所有隐藏在城市内的患者’。”
“……”
增殖体叶熠沉默片刻,眼神略微闪动了一下,下意识开口问道:“清剿指的是一刀砍……”
“是送进收容中心。”
芙蕾雅抬起右手,似乎对此发展早有预料和准备,迅速打断了叶熠的吐槽前奏。
而后她略显无奈地摇了摇头,便从那台闸机上跳了下来:“虽然你不是‘原来那个叶熠’,甚至都是不是‘真的那个’。但好歹也工作了这些天,我想你应该能够理解吧?——我这么做的理由。”
“……”
增殖体叶熠沉默不语,亦或不想回答。可几秒过后,最终却还是开口说道:“这是根源性问题。”
“对。这就是根源性问题。”
闻言芙蕾雅浅浅露出笑容,并不意外叶熠能理解自己的想法,却也仍是掩饰不住地感到欣喜。
她近乎叹息般地说道……
“无论是否真的有危害,只要人感到恐惧,就必然会出于自私而排斥异类。”
“无论自己是否可能带来危害,只要人畏惧孤独,就必然会出于自私而选择隐藏在‘正常’的圈中。”
“人与人之间,亦或说人的自私与自私之间,从来都有着不可调和的矛盾……人们并非从未意识到这一事实,而仅仅只是选择性的忽略了、接受了,因此营造出至少表面上的稳定与和谐。”
“……若人想试着在某种不可调和中寻求突破与和谐,唯一的方法就只有摒弃这些‘自私’。”
“但……人终究多数都是自私的。”
“纵然你个人可以选择无私,但在不同于己身思想的大环境中,也终究只会被占据名为‘多数’的高台的人们嘲笑。你的声音也只会在名为‘群体’的海浪中淹没。”
“任何的试图创造乐园的行为,都必然伴随着牺牲;”
“置于我个人而言,牺牲是理想主义者的颂歌。而在自私的队伍中,个体的牺牲却仅仅只是一场闹剧。”
“故此,个体的意见总是无法改变大局——比如我。”
“而只要暴露在阳光下,患者与普通人的冲突永无宁日……这就是现实。”
“所以……”
“我只能筹备一场‘政变’。”
“一场对现实情况的‘政变’。”
芙蕾雅如是说着,再次露出一丝笑容。
而看着这一丝笑容,增殖体叶熠接上了话:“然后,你就搞出了‘那种威力的感冒’……不,恐怕也不一定非得是‘感冒’这种疫病,而是只要能满足你们对‘破坏力’的需求就好。”
“之所以会到今天这个局面,只是因为‘这个世界’的患者数量稀少,而极具破坏力的那些,更是要么在被追捕、要么已经被收容……所以才一时找不到更合适的疫病类型、而等待的结果似乎也只会是遥遥无期,于是才只好退而求其次的,选择用某种方式增强‘感冒’的爆发期威力以满足需求……”
“而这一增强爆发期威力的试验过程,间歇性地持续了一年。”
“之所以始终没有进行隐藏,也是因为你们最终所需求的那种破坏力——也就是在最近发生的这一次、张凡爆发期所表现出的恐怖威力,根本就隐藏不住。还不如‘提前让我们适应一下’。”
说着,他再次对眼前的大厅打量了一番:“而至于结果……就是准备在市中心的这个地方引爆吗?——你要用一记猛药,强行打破人们维持已久的脆弱平衡,继而彻底让人们正视问题的存在。对吧?”
“对。看样子你已经理解的很透彻了嘛。”芙蕾雅点点头,倚靠在一根贴满了装饰的柱子上,抬手承认,“我的确有幸得到几位‘朋友’帮助——这是原本的计划。而这栋楼,是市内最大的投资公司的大楼。”
“他最近的一项投资项目,是资助某个所谓的‘患者平权机构’,并同时为他们提供一定的工作岗位。”
“……”闻言,增殖体叶熠眉头微挑、继而又是眼神不动声色地朝大厅上方那个巨型logo一扫,说道:“很符合我对‘大企业家’的刻板印象。不过,这里的员工和周围的居民是无辜的。”
“当然,他们当然是无辜的,所以不会受到任何伤害。”芙蕾雅耸耸肩,回答的很坦然,“今天是星期天。”
增殖体叶熠闻言想了想,却是反问:“这种大公司,星期天难道不加班吗?”
而芙蕾雅笑着回答:“只要我想,他们随时可以有休息日。”
叶熠:“……彳亍。”
“总之——在今天,在这栋楼里,只会有极少数的人受到伤害,那就是这个公司的股东们。他们现在就在楼顶——在开一个永、远,也开不完的长会。”芙蕾雅语气平淡地说,“而至于周围居民……放心,这几栋办公楼边上还有一大圈绿化、占地面积广的很,缓冲区也有的是。反倒是‘平权游行’的队伍马上就会来到这里,吸引到所有居民和赤脚医生的目光……他们非但不会受到任何伤害,还会成为最佳的摄影师——负责在历史的今天,做最一线的见证人。”
“他们会看到硝烟升起,烈火将所有的丑陋卷席殆尽;会看到一个身影在废墟中痛苦挣扎,却也始终不向外迈出一步,直到炼狱的火在高空咆哮到无力……”
“这将是夜幕下的枪鸣,惊醒那些熟睡亦或装睡的人们,也作为导火索,彻底引爆普通人一直以来对患者破坏力的恐惧情绪。迫于这种舆论压力,国家即使不愿,也必须真正开始清缴所有隐藏在人口聚集区的患者们,并着手修建更多的收容中心。”
增殖体叶熠眼神微闪:“但只是这样,事情恐怕还不会轻易结束……你在市中心引爆一颗炸弹,就算伤亡极少,操作也几乎无异于恐怖袭击,人们的恐慌不会只因为一波紧抓就得到极大缓解,反倒更可能因为近期频发且极端的平权呼声而导致进一步发酵。在我看来,影响最终波及到收容中心只会是时间问题,你的计划,或许并不能最终带来‘偏安一隅’的结果。”
“是的,你说的没错。所以才决不能造成多余的伤亡——我们的目的只是‘分割’,而不是‘战争’。”芙蕾雅笑着答道,“……其实,如果我们想的话,就算是要摧毁大半个城区也并不是没有可能,但那样一来,结果就无法挽回了。”
“只有注意好分寸,才能把主动引出的大问题限制在一个可控范围……而至于控制的方法,其实也没有你想象得那么困难。”
说罢,芙蕾雅便从口袋里拿出一包烟来,当场点燃,继而深吸一口:“陈曦……我介绍给你们认识过的。”
“……”
白化病……
那个人形计算机。
如果让她来上手操作的话,逻辑上完全能接受。
只是究竟用的什么方法……
增殖体叶熠如是想着,忽然一眨眼:“互联网舆论?”
而芙蕾雅则只是抽着烟,露出不置可否的笑容。
对于大部分藏匿城市中的患者而言,在诸多谋生的行当中,随着互联网发达而兴起的自媒体行业着实是个热门选择……
毕竟,实在很少有工作可以像自媒体行业这样——可以不露脸,可以不出门,可以回避大部分社交问题,甚至于就算突然消失一段时间再出现,也不会让太多人产生什么疑问……而若是赶上风口参与进来的,其中更还不少达到了经济自由。
所以,从事自媒体行业的隐藏患者很多,其中更不乏一些“声音大”的博主。
而互联网舆论……虽然互联网产业极其发达,但说得难听点,其实大部分民众还是非常愚蠢的,在这方面几乎完全是情绪动物。
只要让陈曦,也就是白化病患者出手掌舵,那么结果不说万无一失,至少过程也绝不会犯什么大错、很容易就能开始掌控风向……而只要大的声浪被控制住,其余人就算持有反对观点,也必然会受制于“多数方”的存在,而自保性的选择沉默。
舆论,永远最容易受到有心人的摆布。
更何况……这其实也是迎合国家方面想法的结果。多半不会受到什么阻挠,反而还更可能被主流媒体顺水推舟,迅速稳定局面。
“她的这个计划,其实从始至终都只有一条主线……那就是利用人群从骨子里就存在、且不可消磨的偏见,以及轻易就能被煽动的现实。”
增殖体叶熠想到这里,便又看向芙蕾雅:“从头到尾的骗局,真的能迎来好的结果吗?”
而芙蕾雅又只是笑笑,抽了口烟:“就结果而言,我们只是创造了一个故事,而在这个故事中,没有任何一个好人受到伤害。有的,只是收获应有惩戒的恶人,和就算不被我们摆弄,也照样会被其他人随意摆弄的蠢货……以及一个早晚需要得到解决的问题,在它迟早要无可挽回的爆发来临前就得到了有效的缓解。”
“况且说,我们虽然虚构了这个故事,却也从未亲自定性它的善恶与否……仅仅只是讲述,然后一切答案都由民众们自己得出。所以如果事情最终走向我们的预料之中,那也只能说明我们的‘正确’。”
“更何况,虽然确实是煽动舆论不错,但我们的行动其实也并不全是谎言,而只是为了讲出了一个一直以来的事实——也就是这名患者……当然,也是绝大多数隐藏在城市中的患者,其实都从未真的伤害过他人,反而大多数是拒绝接触他人、畏惧接触他人。他们从未做错任何事情,仅仅只因为突然在某天成为了患者,便仿佛生而就有了一种不可饶恕之罪,再也没有容身之所。”
“所以理所当然的……这个故事的‘真相’,也只能是悲剧性的——是无可奈何、又不愿伤害他人的一个‘普通人’,在走投无路之下来到‘这里’。”
芙蕾雅讲述着“他的故事”,轻轻摇摆着手里的烟头:“这将是他最后一段孤独的旅程,好像传说中前往‘各各他山’的故事。”
“火焰从五脏向外灼烧,仿佛白蚁蛀蚀庙宇。而他燃烧的足迹一刻不曾停顿,直到他抵达这段旅程的终点……”
“于是,仿若惩戒恶灵的天火将如风暴冲至云端,好像天罚、好像定罪的十字,顷刻燃尽此地。”
“原则上说,他或许可以选择报复世界、选择报复所有人……因为他的确从未曾做错过什么,未曾伤害过什么,可却又偏要忍受一种孤独,死于一种痛苦。”
“他或许最应该怨恨这个世界,最应该质问这个世界……但偏偏如此,他却仿佛是最终选择了一种淡然,选择来到这个‘无人之处’,然后亦如他一直以来所选择的那样——在恐怖的温度和爆燃固执己见,未曾屈服于痛苦、故而未曾迈出一步。”
“他并非卑贱、亦不生而高贵,只是未曾偏离他那朴素而平凡善良的普通人的内心——不想伤害任何人,不愿伤害任何人——于是便用自己的选择和行为,完成了他对自己短暂而昏暗人生的承诺、诠释和救赎。”
“在这个世界上……哪怕是再十恶不赦的人,若临被捕前做了一件好事,人们也都会忍不住为他感叹,说他或许也曾有机会走上正道。”
“而若本就是籍籍无名之辈,选择为拯救‘更多’而选择奉献自己,又当如何呢?”
“……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使之冻毙于风雪。”
“相信我——他会成为英雄。”
“……”
“嘶……”
她长长地吸了口烟,始终看着叶熠的眼中闪烁起奇异的光:
“至于楼上那几个数不多会死在故事里的家伙……呼……从结果来说——‘那也只会是一个意外,只是增加故事真实性的筹码’。”
“毕竟,人们不会悼念企业家、商人,亦或者其他什么因为只财富而短暂引人瞩目的东西……但人们的确会悼念英雄,和殉道者。”
“……这就是我们原本的计划。”芙蕾雅又想着抽上一口,可到了嘴边却又忽然顿住,继而无声叹息着丢到地上、用脚碾了碾,“是个很不错的故事吧?”
“……”
叶熠沉默片刻:“但后来,你遇到了我。”
于是芙蕾雅又点点头:“从各种方面,你都比原本的计划要合适太多。”
“比如?”对于这个问题,增殖体叶熠内心并非毫无猜测,但却还是直接问了出来。
而芙蕾雅也同样不介意回答:“癌变增殖体迎来临床爆发期的前提,是无限度摄取的能量到达承受极限,继而一次性全部释放出来。这就意味着,除了绝无度过爆发期的可能以外,相较于其他疫病,你才是更天然、且一定程度上更加可控的爆源。”
“我们完全可以根据提供给你的能量类型不同,而做到精确控制最终爆发期的破坏范围和时间……更何况,而天然的能量源我们也早就有了。”
“其次,是你的身份……”
“相较于‘原本计划里的那个普通人’,你的身份更特别,更敏感——你是‘赤脚医生’;而且,还是疫控局局长家的贵公子;更此外,还是有史以来第一例具备自我意识的‘增殖体’。你的情况,甚至都不太需要编故事……可能只要放到网上让大家知道是你,然后补充背景,事情就会很快被添油加醋的改造成一个动人的故事。”
“毕竟……与患者不同,在人们的刻板印象中,赤脚医生的形象向来都是‘救世主’,是牺牲与奉献的勇士。而这个故事的结果,则进一步证实了他们的认知。”
“人就是这样……他们只愿意相信自己相信的事实。”
如此,芙蕾雅朝叶熠耸了耸肩,似乎是对此感到无可奈何。
而叶熠只是见缝插针地问了一句:“但你凭什么觉得我会顺着你的计划来呢?”
“根据我对你的了解。”
“嗯哼……?”
芙蕾雅脚尖反复碾磨着地上的烟头,在一阵短暂的停顿后,便朝叶熠继续说道:“增殖体没有存活的可能。而以你的性格……单纯活着不算是活着,活着的真正价值,在于给予人和生命某些意义。”
增殖体叶熠不语。
芙蕾雅便继续说:“所以,你既不能被抓住、也不能作为需要潜逃的那个轻易离开我们的视野,因为那样变数太大,而我们也没有对付疫控局的绝对把握。”
“这么看来,让你作为‘赤脚医生’行动就刚刚合适——行踪易于掌控,也容易判断。甚至大可以慢慢来,让你自己无意识地积蓄能量直到出现合适的时机。”
“但……你本体发现问题的速度有点太快了。他几乎第一时间就察觉到了某些异样,然后暗中调查、接着迅速开始行动,还在无法证明身份的情况下果断故意侵入疫控局、引起了你们的全面关注。”
“而当我们感受到压力,决定提前计划的时候,他又是先一步到场,提前一半处理、一半吸收掉了张凡爆发期所释放的能量……甚至,最后还在受到我强力影响的局面下,全力向我刺出的那一剑。”
“……”
“你就是因为那一剑起了疑心吗?”
淡灰色的瞳孔一闪,芙蕾雅便向增殖体叶熠问道。
“有这方面原因吧。”增殖体叶熠答着,却是又看一眼通透的天窗,“我不认为‘自己’会做无意义的事情。但真正判断出结果原因其实不在这里……”
听见这话,芙蕾雅似乎起了一些兴致:“不在这里?那是在……”
但紧接着,增殖体叶熠却又是话锋一转,直接打断、自顾自继续说道:“比起这个……整体局面我现在总算是大致梳理清楚了。芙蕾雅,我现在问你——除了负责引导舆论,你们那个特殊的‘感冒’,是不是也是陈曦搞出来的?”
“……”
闻言,芙蕾雅浅浅皱眉,不明所以间正要开口,头顶却是骤然间“天光大亮”。
于是……
在那蛛网似得阴影交错笼罩之下,芙蕾雅猛然转身,抬头望去——透过那宽阔的天窗,只见仿若惩戒恶灵的天火正如风暴冲至云端,好像天罚、好像定罪的十字,彻底撕裂开夕阳还未尽散的天际……然后又是几秒过去,巨大的轰隆声这才终于卷至此处,淹没了芙蕾雅脱口而出的脏话。
“……”
时间卡的刚好……
看样子,基本确定就是陈曦无疑了……
增殖体叶熠面无表情,沉默着任由天窗投下的蛛网阴影从身上游走,脑海里霎时闪过陈曦得出“他与火中起舞”结论时的画面。
而下一秒,他却又忽地看向左侧,死死不放。
此刻,在那对深褐色的瞳孔当中,已是浅浅倒影出了一道仿佛要燃烧起来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