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11日,阴。
连续积压数天的黑云仍在酝酿,像是盈满到口子上的水缸,在黎明时分做幕遮霞、溢出淡薄的橙黄色……
他像一个幽灵在城市上空飘荡,仿佛随时要倾泻他那必然到来的怒火。
很多时候……我会觉得这或许是一种预言。
……
大抵出于连续几天沉闷气候给人带来的影响,今天镇子里的办公室氛围也显得有些压抑……人们都尽量缄默,像是在用工作麻痹自己般努力工作。
当然。
对于我提交的申请,他们仍然表现得尽职尽责,并尽量给予了公职人员式的微笑……
他们似乎很高兴还有我这样愿意申请外出探亲的人,很高兴我并没有因为自己的“特别”而完全与正常社会失去应有的连结。
如实说,其实我还算喜欢他们,因为总能从他们身上感受到一种独特的温暖……
那就像是……像是什么族中的年迈长辈……看着家里最孤僻的孩子心生担忧,却又不知如何正确的表达,亦或不能在其他孩子面前明显偏袒。所以总是只能那么远远地看着,偶尔才放心地长舒一口气来……
故此,我总是很守规矩。
……
下午的天色更加阴沉,像是某种激烈冲突前的背景画。
我看到附近那所大学前有人派发传单,内容无非不过一些感动自己的呼吁,行动更多来源于一时地热血上涌。
其实我并不完全在批评他们,只是说——这的确是很符合他们这个年纪会做的事情……但对“我们”而言,并没有多大益处。
他们只是在提出问题,并造成更多问题。
或许未来有一天,历史书会诉说他们的勇敢、表彰他们揭开了人与病患间平权的第一章……但即便如此,这也绝不会真的改变他们在底层逻辑上所表现出的的年轻、幼稚、易于煽动,以及注定失败的结果。
而我只希望——牺牲者越少越好。
……
我远远地望了一眼女儿然后离开,就像一直以来的那样。
并不是因为我与她有什么分歧,亦或者觉得只有这样才是最好的选择,而是单纯的出于“我想这么做”,所以最终事情就成了这样。
对我……
“唰——”
“……”
车辆的突然减速让芙蕾雅胸前安全带快速收紧,笔记本上也多出了一道长痕。
但她没有生气,只是略显无奈地看了一会儿,然后就慢慢合上:“出了什么事吗?”
“封路了……”前车驾驶位上的赤脚医生叶新善降下车窗,歪头出去看了看,“疫控局封路。”
“疫控局封路?”芙蕾雅闻言皱了皱眉,也注意到了窗外小雨下的红蓝溢光,“前面可是商业街啊……”
“谁说不是呢。反正啊……”叶新善大幅度转身向后递了支烟,“一时半会儿估计是动不了了……没事儿,我马上就跟所里汇报——这属于不可抗力,不会影响你后续的外出申请。”
“……嗯。”
沉默片刻后,芙蕾雅接过烟,也跟着降下一点车窗、保持在小雨撒不进来的程度,然后默默看着窗外的雨景点燃。
于是,天色几乎彻底暗下,路灯却还没有调过时差,车厢里短暂一黑,旋即迅速亮起橙黄色的感应灯。
芙蕾雅看着两指间夹起的红芒、以及随着燃烧飘起的灰白烟气,不知怎么想地,突然开口问道:“叶医生,请问在您看来,患者与普通人之间有可能迎来真正和解的一天吗?”
“难说。”叶新善回答地不那么认真,只是自顾自摸出打火机点烟,然后先是深吸了一口,接着才继续说,“怎么突然问这个?”
“就是想问。”眼睛跟着烟气一点点飘上顶灯,芙蕾雅给出了含糊回答。
“那……嗯……确实很难回答啊。”
又是深深一吸,然后慢慢吐出,叶新善摸了摸下巴,半张脸在后视镜的反射中漏出了明显的为难神色。
他又想了一下,右手夹着烟朝车窗外一抖烟灰:“就我个人来说,能那样当然最好了。”
“但从现实角度考虑,至少我们目前还无法解决‘根源性上的冲突’。而无法解决这一点,那就意味着一切‘平和’至多都只能浮于表象,甚至于酝酿更大的冲突……”
“举个例子来说吧。”
“在几十年前,我们突然转变了经济模式,大量私营工厂被建设,许多厂老板却不愿意招收女工。很多人就认为,这是一种性别歧视。但事实真的是这样吗?事实是——的确存在这样的情况,但更多的、客观的、本质的原因,是男女间天然存在的身体差异。”
“呵呵,我想一定会有人反对这个说法……可理性的说,如果女性在生产中能为老板创造更多价值,那又会有多少老板真的因为一个所谓的‘性别歧视’就拒绝女工呢?”
叶新善笑了笑,又一抖烟灰:“有点扯远了,直接说结果吧。结果就是——无可奈何的国家只好顺应民意,要求企业和岗位不得以性别为由拒绝招收女性员工。但明文规定如此,人执意不收难道还能找不到拒绝理由吗?故此,现状其实并没有任何改变……甚至,反而还更差了些。”
“更差了?只是不明写出来,也会变得更差吗?”芙蕾雅也朝窗外抖了抖烟,适时配合地捧了一句。
于是叶新善便继续说道:“这是当然了。有些老板本来就在性别方面有些看法,收到这个消息后,一想要自己以下降生产为代价响应政策,心里就更是难免有怨气、反而容易激发逆反心理,更加不待见女工。而至于另一头的老板,他们本来也没那方面想法,却又必须要做一些表面功夫来表忠心,本质上也是多此一举,徒增不满。”
“再说工种吧……重体力劳动的工作是大部分女性无法负担、也基本不考虑的工种,算是逃过一劫。文员之类轻体力重脑力劳动的工作则大多需要一定的文化水平,对于当时的我国国情来说,又是工作岗位天然较少,得挤破脑袋进去。而再后续剩下的工作,则就是重灾区了……”
“比较典型的,就是需要‘出差’的工作。这类工作往往都是在表面上不错,或者特别对一些‘社会经验较浅的人’而言很有吸引力……觉得这种类型的工作在外不受管束,又相对体面。”
“他们觉得出差嘛……全国到处跑,哪怕说可能累点也就当作是旅游了。但事实上呢?出差是要干活的,你要是跑一天现场还有体力旅游,又或者连班倒的坐火车飞机然后还有心情看看风景,那才真是有鬼了!”
“哦对,这里我得先说一句哈——我可不是歧视女性。但就事实而言,大部分女性的体能……不,其实就是让很多年轻小伙子来,他都不一定能扛得住高强度出差。所以像这样的工作,其实于情于理,不招收女性都是很正常的事情……”
叶新善又深深地吸了口烟,继而两指夹着烟头、让点燃的红色在芙蕾雅眼前晃了晃:“但现在规矩下来了,就反而把一些本来不错的、没那倾向的单位架到了火上烤——你说我拒绝吧,怕被告歧视女性;可不拒绝吧,百分之九十的小女孩子坚持不了两个月肯定就得跑路……来来回回,要是招四五个员工过来跑四五个,我这公司基本也就不用开了。没办法,那就只能先拖着呗,拖到哪个看起来还算靠谱又年轻的小伙子过来应聘就赶紧签了,然后才敢回人女孩子一句‘不好意思哈,人已经招到了’,白白浪费精力,也拖延了人小姑娘宝贵的求职时间……”
“呼……”
“你说,这能是大家希望的结果吗?”
他又一次大幅度转身,脸上是略显无奈地笑容。于是芙蕾雅也跟着无奈地笑了笑,用摇头表达了自己的意见。
“……”
“不过嘛……”
叶新善叹了口气,这会儿才突然想起来得跟所里报告。于是赶紧叼住烟头、摸出手机,一边敲敲打打,一边含糊地补上几句:“就我个人而言……我不认为大家有什么不同。如果有一天真能达成某种和解……我觉得很好啊……只是现实和理想总会有点距离嘛。人生总是任重而道远的……”
“……”
窗外雨声淅沥,偶尔穿插短促的鸣笛,叶新善粗糙的指尖偶尔在屏幕上打出啪嗒的响声,却反而让环境更显得宁静……
芙蕾雅直勾勾地盯着后视镜,看着这位四十老几还总把“理想”挂在嘴边的精干大叔许久,嘴角突然又起了一丝弧度:“这几年,受累您的照顾了。”
“……嗯?”
闻言,叶新善抬眼撇了下后视镜:“搞什么?跟我道别呢?”
于是他伸手摘下嘴里的烟头,开始只用单手操作手机……
“都不是我说你,都知道你跟‘那边’有点关系,大家也是看破不说破……”
“但最近这段时间最好还是消停点。风平浪静都是表面上的,实际上根本……”
“诶,你可别嫌我唠叨啊,我这都是很认真在说的。”
“额……芙蕾雅女士?有在听吗?”
他掐灭已剩下不多的烟头,塞进半满的收纳盒中,随后极大幅度的向后转去,有些无奈地问着、叹着……然后,却看到芙蕾雅真的心不在焉,注意力完全被窗外的景象所吸引。
那是一个不着寸缕的身影在雨中扛着另一个身影闪过……
匆忙间,叶新善并没有看清那人的面貌,况且现在天色也比较欠佳,于是只能在心里吐槽一句:“现在的年轻人真有个性。”
但与此同时,几乎呆愣住的芙蕾雅却是捕捉到了全程、也看清了那人的长相。
她只是有些不敢确定……
而在不敢确定的同时,她的身体却已经行动起来——突兀地打开车门,指尖燃烧的半截香烟也跟坠入雨中……
她看到了一个机会。
一个更好的机会。
……
“于是,我用我的疫病能力改写了在场所有人的记忆和认知。”
芙蕾雅坐在闸机上,单手托腮,两腿交叠,面无表情,似居高临下地说道:“所以你才能逃出升天,并且神不知鬼不觉地,成了‘真的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