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水的压力从上方倾轧而来。

岫晞弓着脊背,像一只被按入深潭的困兽。修女服吸附着某种粘稠的阻力,每划动一寸都似在撕扯蛛网。她原以为存在之根的引力来自深渊,此刻才惊觉——那力量正攥着她的颅顶向上提拉,仿佛要将她钉入虚空。

“错了……全都错了……”她吐出气泡,声音被海水揉成断续的呜咽。

海底铺满根须。

它们不是倒悬的苍白触手,而是虬结如巨蟒的暗红色脉络,表面覆着鳞片状的凸起。每片“鳞”都是一面微型锈镜,映着被海水泡发的记忆:超市冷藏柜结霜的玻璃、教堂彩窗剥落的金箔、渔村少女递来的铁盒钥匙……这些画面随水流晃动,像困在琥珀中的蜉蝣。

她蹬开一团缠绕脚踝的海藻,藻叶却突然收紧——那根本不是植物,而是根须末梢分裂的丝线。丝线勒入肌肤的瞬间,上方引力骤增,整个人如离弦之箭冲向海面。海水挤压胸腔的剧痛中,她瞥见丝线末端黏着一枚茧,茧壳内封存着穿校服的自己,正用铅笔在课本空白处画潮汐图。

“放开!”她挥刀斩断丝线,锈迹混着血沫在身后晕开。

上浮的过程是一场与记忆的撕扯。

每隔几米就有根须横亘在前,脉管中流淌的不是血液,就是液态的锈镜。某条根脉突然炸裂,暗红色黏液喷涌而出,裹着尖锐的碎片——是教堂彩窗的残骸。圣母的脸被海水腐蚀成蜂窝状,眼眶中游出成群发光的幼虫,幼虫触及皮肤便钻入毛孔,带来针扎般的幻痛。

她抓挠手臂,指尖却穿透一团虚影。穿工服的自己正将罐装咖啡摆上货架,货架突然坍缩成漩涡,将她拖向更深处的根须丛林。蓝色流光从掌心炸开,幻象溃散的刹那,她撞上一面巨镜——镜中的自己倒悬着下沉,裙摆如降落伞般张开,而真实世界的她正在上浮。

“究竟哪边才是倒影……”她以刀柄击碎镜面,裂缝中渗出银色的汁液,汁液凝结成钥匙的形状。

海水的密度开始变化。

身周压力不再均匀。某些区域的“水流”如凝胶般滞重,某些却轻薄似雾。她闯入一团发光的磷虾群,虾群突然聚合成人形——是林深,拆箱刀在他手中折射出冷冽的弧光。

“又是锈镜的把戏?”她挥刀劈砍,虾群却散开重组,这次变成阿澈蹲在ATM机后的侧影。少年抬头望来,掌心躺着一粒彩虹糖,糖纸在海水浸泡下褪成苍白。

引力在此刻暴增。她如弹弓上的石子般被掷向水面,修女服与水流摩擦出细密的静电,布料间跃动的蓝光惊散磷虾群。最后一层根须网罗住去路,网上悬挂着无数茧房,每个茧都在搏动,像一颗颗畸形的心脏。

“让开!”她将短刀刺入网眼,刀刃刮擦根须的声响如同砂纸打磨骨头。茧房接连爆裂,黏液凝成记忆的触手:赵姐递来的盘点单缠住她的腰,民宿老板娘的热水壶砸向她的后背,穿皮草的女人将纸币搓成团弹进车窗……

蓝色流光炸成一道屏障,触手在强光中碳化。她冲破根须之网,海面近在咫尺。

破水而出的瞬间,呼吸的本能被颠覆。

空气不再是馈赠,而是灌入肺叶的刀片。岫晞跪在“海面”上剧烈咳嗽——如果这能称为海面:水体如同被冻结的琉璃,却承载着她的重量,波纹以违反常识的速度向四周扩散,每一道涟漪都刻着细密的数字,像是某种庞大的计时器。

她抬头,瞳孔被刺痛。

存在之根的海上部分不是树,而是由无数镜面拼合的巨塔。塔身蜿蜒向上,表面覆盖着鳞次栉比的锈镜,每面镜子都映着同一幅图景——她自己,正以不同的装束攀爬这座塔。校服少女被促销单掩埋,工装裤女孩困在数据流中,修女服的自己用短刀凿刻镜面……

“这就是……答案?”她嘶哑地笑,喉间泛起铁锈味。

塔基处延伸出根须,却不是扎入海底,而是悬浮在空中,末端分裂成发光的丝线,丝线缠绕着茧房飘向远方。某些茧壳已经破裂,黏液在空中凝成细长的甬道,通道尽头隐约可见超市的荧光招牌、教堂的尖顶、渔村的灯塔——它们像被串在丝线上的珍珠,在虚空中微微摇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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