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向前倾倒,身体却未触地,而是被虚无托起。失重的空间里,尘埃以慢于常理的速度漂浮,每一粒都裹着微光,仿佛被碾碎的星辰。修女服的下摆缓缓展开,如同一朵逆向生长的花,布料摩擦时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像是某种活物在低语。她摸向裙摆的开衩处,指尖触到生锈的短刀,刀鞘上附着的铁腥味在此刻格外清晰。
“那里……”她呢喃,瞳孔中映出一抹遥远的轮廓。
『存在之根』,这个词莫名出现在她脑中。
它像一片倒悬的根系,从虚空的裂缝中垂下千万条苍白的触须。每一条触须末端都分裂成更细的丝,丝线缠绕着发光的茧——茧壳透明,内里蜷缩着破碎的景致:教堂彩窗的裂痕、超市货架的标签、渔村灯塔的残火……它们像被蛛网捕获的露珠,在触须的震颤中明灭不定。
岫晞朝它漂去,裙摆扫过漂浮的碎镜。镜面映出她的倒影,却穿着不同的衣裳:校服、工装、粗布麻衣。每一面镜子都在重复同一句话,唇形开合如溺水的鱼。她捂住耳朵,声音却从指缝渗入颅骨——是赵姐清点货架的计数声,是阿澈啃食冷饭团的咀嚼声,是林深拆箱刀弹出的金属脆响。
“吵死了……”她挥刀劈向最近的镜子,刃口刮过锈迹,爆出一串火星。镜面裂开的刹那,无数记忆的碎片喷涌而出:潮湿的纸币黏在掌心、彩虹糖滚落瓷砖的轨迹、身份证在火堆中卷曲的焦边……它们缠绕她的手腕,勒出淡青的淤痕。
蓝色流光从指尖溢出,却驱不散这些虚影。
来自上方引力逐渐增强。
失重感被拖拽感取代,仿佛有无数双手攥住她的脚踝。修女服的领口勒紧脖颈,布料与虚空摩擦出细小的静电,发丝如海草般向上漂浮。靠近根脉的领域时,她看清了那些茧的真实模样——它们不是容器,而是伤口。
每一枚茧都嵌在根须的裂口中,像溃烂的果实。裂口边缘渗出黏液,黏液在虚空中凝成细丝,将更多的碎镜与记忆缝合其上。她伸手触碰最近的一道裂痕,指尖刚触及黏液,整条根须便剧烈抽搐。茧壳内封存的画面突然活了过来:穿工服的自己正被促销单淹没,纸页上的笑脸商标裂开锯齿状的嘴;穿校服的自己蜷在图书馆角落,书页间的灰尘汇成锁链;穿修女服的自己跃入银流,发梢在电离中碳化成灰……
“都是……我的?”她缩回手,黏液在指尖拉出银丝,丝线上串着细小的光点——那是被根脉蚕食的时间。
掉落的过程像在血管中逆行。
触须表面布满凸起的纹路,摸上去如同陈年的伤疤。她将短刀插入缝隙,借力向上攀援,刀刃刮下的碎屑在身后飘散,化作发光的尘埃。某条根须突然痉挛,裂口中喷出腥咸的液体——是海水,裹着渔村的铁锈味。液体溅上裙摆,却在布料上迅速干涸,只留下淡褐的印痕,像被舔舐过的血迹。
高处传来轰鸣。
她抬头望去,根脉的核心处悬着一面巨镜。镜框由盘曲的骨节拼成,镜面布满蜂窝状的孔洞,每个孔洞中都嵌着一枚眼球——全是她的眼睛,却映着不同的情绪:恐惧的、麻木的、癫狂的……它们齐齐转动,瞳孔锁住她的身影。
蓝色流光从全身迸发,却如同投石入海,被镜面无声吞没。镜中的亿万双眼睛突然流泪,泪滴坠落后凝成冰锥,向她疾射而来。她翻身躲闪,短刀擦过镜框,刮下一片骨屑——那骨屑竟化作半枚钥匙,与渔村铁盒中的一模一样。
『认知即钥匙』
钥匙插入锁孔的瞬间,根脉开始坍缩。
裂口中的茧接连爆开,黏液汇成洪流。她看见阿澈的脸在洪流中浮现,少年伸手想抓住她的裙摆,指尖却在触及布料时碳化;看见林深的拆箱刀折射出冷光,刀身寸寸断裂;看见自己穿校服蜷缩的剪影被潮水吞没……失重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下坠的实感,仿佛正从一场噩梦中惊醒。
再睁眼时,她跪在渔村的沙滩上。
朝阳刺破海雾,修女服的下摆沾满沙粒,却在海风中轻轻一振,细沙便如露水般滑落。短刀插在潮线边缘,刃身的锈斑重新覆盖了幽蓝纹路,仿佛某种自我封印。远处传来巡逻艇的引擎声,船员们的吆喝声裹在咸湿的风里,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她摊开掌心,一粒晶屑正在晨光中闪烁——那是根脉的残片,嵌着半幅未完成的画面:超市货架上的罐装咖啡排列整齐,最前排的那罐商标微微翘起,像在等待某人将它轻轻按回原位。
海浪推来半块镜子,映出的不再是扭曲的锈镜,而是一串潮湿的脚印。脚印向大海延伸,最终消失在粼粼波光中,仿佛某个邀请,或是一道未出口的诘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