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开始软化,慢慢包裹住了她的手。

那触感像是沉入一团被揉皱的绸缎,每一寸纹理都在无声地吞咽她的轮廓。岫晞的意识悬浮在虚无中,耳畔传来细碎的摩擦声——像砂纸打磨玻璃,又像无数根针在丝绸上刺绣。蓝色流光从她的指尖渗出,却在触及墙体的瞬间溃散成细小的星屑,如同被风吹散的蒲公英,徒劳地漂浮在虚空中。

她试着蜷缩手指,却发现连痛觉都变得稀薄。身体仿佛被拆解成无数微粒,每一粒都朝着不同的方向漂移。直到某根神经末梢突然传来刺痛——那是生锈短刀的刀柄,隔着修女服的开衩口袋,正硌着她的肋骨。

失重感在某一刻突然具象。

岫晞睁开眼时,正倒悬在一片幽蓝的汪洋里。没有上下,没有边际,只有无数细小的光斑在远处明灭,像是被掐灭的烛火余烬。她尝试翻身,身体却以极其缓慢的速度旋转,修女服的裙摆如海葵般舒展,白丝袜在微光中泛着珍珠母的冷泽。

四周漂浮着碎片。

那是一张雕花木椅的残骸,椅背上缠着枯萎的藤蔓;半截自行车轮毂,辐条间卡着褪色的糖纸;甚至还有一块教堂彩窗的碎玻璃,圣母的脸裂成三瓣,每一瓣都映出她不同的倒影。它们静止在虚空中,表面覆着铁锈般的暗红苔藓,仿佛被遗忘在时间夹缝中的标本。

“锈镜……”她喃喃道,声音被吞没在寂静里。

指尖轻触最近的玻璃碎片,苔藓突然蠕动起来,沿着她的手指攀爬。蓝色流光本能地涌出,将苔藓灼成焦黑的粉末。碎镜却在此时震颤,映出的画面如沸水般翻腾——穿工服的她正被促销单淹没,纸页上的笑脸商标扭曲成尖叫的嘴。

她猛地缩回手,碎镜轰然炸裂。粉尘在失重中凝成漩涡,漩涡中心浮出一枚纽扣,正是她某件旧衣上丢失的那颗。

漂流的第四个小时(如果时间还存在意义),她遇见了茧。

那是一只巨大的蛹,表面覆盖着蛛网般的丝线,每根丝都连着发光的卵。卵壳透明如琉璃,里面蜷缩着婴孩——不,是无数个微缩的自己。最小的那个吮着手指,最大的那个正用生锈的刀片割破卵膜。黏液从裂缝中渗出,在虚空中凝成泪滴状的琥珀。

“这是胃囊在消化记忆……?”她伸手触碰蛹壳,丝线突然缠住她的手腕。修女服的自清洁功能让黏液迅速滑落,但那些丝线却越收越紧,勒进皮肤的触感像冰冷的血管。

蓝色流光从掌心喷薄而出,丝线在光芒中绷断。断裂处迸出细碎的哭声,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像是从她自己的喉咙里挤出。蛹壳开始坍缩,卵中的自己们突然齐齐睁眼,瞳孔里跃动着同样的幽蓝。

她转身逃离,裙摆却被丝线勾住。裂帛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开衩处的白丝袜撕开一道细痕。

漂流的第十个小时,她找到了光源。

那是一只破碎的灯笼,骨架歪斜地撑开,绢面上绘着褪色的鲸群。光从裂缝中渗出,却不是温暖的火色,而是一种介于铁灰与暗蓝之间的冷光。她抱住灯笼的瞬间,失重感骤然加剧,仿佛有无数双手将她拽向某个深渊。

四周的虚空开始扭曲,浮现出絮状的纹路——那是胃囊的脉络,血管般交织的通道中漂浮着更多茧与锈镜。某条脉络的尽头悬着一面巨镜,镜框是盘曲的鲸骨,镜面布满蜂窝状的孔洞。孔洞中渗出黏液,每一滴都在虚空中凝成微小的世界泡:超市的冷藏柜、教堂的彩窗、渔村的灯塔……它们像露珠般悬挂,映出她不同时刻的侧影。

她举起短刀,锈斑突然剥落,露出底下幽蓝的晶体。刀刃刺入镜面的刹那,蜂巢孔洞中爆出婴啼般的尖啸。镜面如皮肤般皲裂,裂缝中涌出漆黑的潮水,裹着无数记忆的残片——赵姐递来的盘点单、阿澈手心的彩虹糖、林深拆箱刀的寒光……

潮水吞没她的瞬间,铁锈味的黏液渗入布料,白丝袜染成污浊的灰。蓝色流光在周身疯狂流转,却像困在玻璃罩中的萤火,无论如何冲撞都无法撕开黑暗。

最后一丝光消失前,她听见了歌声。

不是鲸群的低鸣,而是超市打烊后的背景音乐——那首永远播不完的《平安夜》。音符在虚空中凝成发光的丝线,缠住她的手腕,将她拖向某个温暖的坐标。失重感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下沉的实感,仿佛正从一场漫长的梦中苏醒。

再睁眼时,她躺在渔村的沙滩上。

晨雾还未散尽,短刀插在沙粒中,刃口沾着珍珠母色的黏液。修女服洁净如新,唯有开衩处的裂痕提醒着这场跋涉并非幻觉。远处传来巡逻艇的引擎声,船员们的吆喝模糊成潮声的背景。

她摊开掌心,蓝色流光最后一次跃动,消散时在空气中留下淡不可察的灼痕。海浪推来半面锈镜的残片,映出的阿澈正在灰烬中翻找什么,指尖被烫出焦痕也浑然不觉。

胃囊的潮声仍在耳蜗深处涨落,像一首未写完的安魂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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