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没有尽头……”
夏季的海边天气说变就变,狂风呼啸着卷起砂砾,扑打在岫晞的修女服上。她站在渔村边缘的防波堤旁,裙摆被咸湿的海风掀起,白丝袜早被浪花溅得透出肉色。远处,灰蓝色的海面与天际线模糊成一片,渔船在浪尖颠簸如折纸玩具。潮湿的空气由于高气压成了粘稠的凝胶,每一次呼吸都需要撬开肋骨的缝隙。
岫晞蹲在礁石缝间抠牡蛎壳。生锈的短刀插在腰间的系带上,刀刃被海水泡得发钝,刮下贝肉时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她将牡蛎肉丢进塑料桶,腥咸的汁液顺着指缝滴落,在沙滩上洇出星星点点的印痕,像某种未写完的密码。
粗粝的男声从头顶砸下。穿胶皮围裙的渔夫扛着渔网路过,晒成古铜色的脸上裂开戏谑的笑纹。岫晞头也不抬:“上帝管不着饿肚子的人。”
“那你该去教堂讨饭!”渔夫踢翻她的塑料桶,牡蛎肉滚进沙堆,立刻被盘旋的海鸥啄食干净。
岫晞攥紧刀柄,锈斑硌得掌心生疼。修女服的领巾被风掀起,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颈。
废弃的灯塔是岫晞暂时的栖身所。螺旋铁梯的扶手爬满藤壶,踩上去会发出贝壳碎裂的脆响。顶层瞭望室的玻璃早已破碎,海风裹着盐粒在墙上刻出层层叠叠的波纹。她蜷在墙角,用捡来的渔网当被子,听着潮汐在石缝间涨落的节奏。
某个涨潮的深夜,铁梯传来窸窣的脚步声。
“谁?”她翻身坐起,短刀横在胸前。
微弱的手电光晕中浮现出一张少女的脸——约莫十六七岁,麻花辫梢系着褪色的红绳,粗布裙摆沾满鱼鳞。女孩怯生生举起竹篮:“阿爸让我送点鱼干……”
岫晞眯起眼。竹篮里的鳕鱼干蜷曲如问号,海盐的结晶在月光下泛着极淡的蓝。
“为什么?”
“他说……说尼姑不该挨饿。”女孩低头绞着衣角,声音细若蚊呐。
岫晞突然笑出声。笑声撞在斑驳的砖墙上,惊飞了檐下的海燕。女孩吓得后退半步,竹篮翻倒,鱼干撒了一地。
“害怕什么,我与你没什么不同。”
“告诉你爸。”她拾起一片鱼干咬下,咸苦的味道在舌尖晕开,“我是修女。”
女孩逃也似的离开后,岫晞在灯塔外墙上刻下一道竖痕。这是她来到渔村的第七天。
每天清晨,岫晞沿着退潮后的沙滩行走。湿润的沙地上留着蟹群爬行的轨迹,像无数细小的箭头指向大海。但每当她试图走向深海,总会有渔夫驾着小艇拦在面前。“再往前是暗流区!”他们挥舞船桨大喊,仿佛在驱赶越界的海兽。
她曾趁夜色偷过一条破木船。桨板腐朽得几乎一折就断,海水从缝隙汩汩涌入。划到离岸三百米时,远处突然亮起探照灯——是巡逻队的快艇,引擎轰鸣声惊散了磷虾群。
“找死啊!”穿制服的青年拽她上船,掌心有常年拉缆绳磨出的厚茧,“这季节的浪能吞掉货轮!”
岫晞盯着他制服胸口的徽章轻轻摇头。海浪图案环绕着“边界巡逻”四个字,镀金漆早已剥落大半。
“边界外面是什么?”
青年愣住,仿佛被问了一个禁忌的问题。“外面……就是外面。”他含糊其辞,转头拧开酒壶灌了一口。
那晚岫晞梦见自己沉入海底。无数透明的水母从身侧掠过,触须上缠着生锈的船锚和渔网。它们汇聚成发光的河流,朝着某个方向缓慢漂移——直到一堵透明的“墙”拦住去路。水母们撞上无形的屏障,化作泡沫消散在黑暗中。
渔村的教堂是座摇摇欲坠的木屋。彩绘玻璃早已被台风刮碎,圣母像的脸被盐雾侵蚀得模糊不清。岫晞蜷在长椅上打盹时,老神父将一本裹着油布的经书塞进她怀里。
“圣像画颜料调的。”他指指墙角堆着的贝壳粉罐,“帮我誊抄《马太福音》第二十五章,眼神不行了。”
“这地界居然还有新上帝的。”
老神父指指浮雕的一角,妈祖正用慈祥的目光看向大海。
岫晞翻开经书,羊皮纸的霉味混着檀香扑面而来。她用贝壳粉调成乳白的颜料,笔尖落在纸上时却颤抖得厉害——那些关于“末日审判”的词句让她想起镜中世界崩塌时的轰鸣。
“你信这些?”她突然问。
老神父擦拭着烛台,银器在昏暗中泛着幽光:“我信潮水退去时,所有秘密都会露出礁石。”
抄到“因为我饿了,你们给我吃”时,门外传来骚动。三个醉汉踹开木门,酒气熏天地嚷着要找“假修女算账”。岫晞搁下笔,短刀从袖口滑入掌心。
“这地界见血可不吉利。”老神父慢悠悠开口。
“上帝会宽恕的。”她一脚踹翻长椅,木腿横扫醉汉的膝盖。贝壳粉泼洒在空中,仿佛下了一场苍白的雪。
台风来临前夜,整个渔村陷入诡异的寂静。
岫晞躺在灯塔顶层,听着远处海浪的咆哮逐渐逼近。防风灯在墙角摇晃,将她的影子投在天花板上——那影子时而拉长如刀刃,时而蜷缩成胎儿的形状。她摸出贴身藏着的身份证,塑封膜在潮湿中起了雾,“岫晞”二字晕开成模糊的墨团。
突然,铁梯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穿雨衣的少女撞开木门,麻花辫滴着水,怀里紧紧搂着个铁盒。“巡逻队要撤到山上了!”她将铁盒塞给岫晞,“阿爸说……你要是想走,现在是最好的机会。”
铁盒里是把钥匙,贴着“3号艇”的标签。
岫晞站起身,修女服被狂风吹得猎猎作响。远处海面上,探照灯的光束正在暴雨中慌乱扫射,像被困住的萤火虫。
“为什么帮我?”
少女低头盯着自己的胶鞋:“你像从海里爬出来的鬼……但鬼不会教小孩认字。”她突然从兜里掏出张皱巴巴的纸——是岫晞某日随手画的潮汐图,被女孩偷偷捡去当宝贝。
岫晞将铁盒揣进怀里。钥匙贴着心口发烫,仿佛在皮肤上烙下新的伤痕。
“你信我能穿过那道墙吗?”
女孩摇摇头,又点点头。
快艇冲进浪涛时,岫晞想起那个关于水母的梦。
引擎在暴风雨中嘶吼,船舱不断灌入海水。她死死攥住方向盘,指甲抠进橡胶套里。探照灯的光束时而掠过船身,如同审判的利剑。当仪表盘彻底失灵时,她索性闭上眼,任由直觉牵引方向——就像曾经在镜面世界追逐鲸群的轨迹。
某一刻,海水的咆哮突然减弱。
岫晞睁开眼,发现自己漂在一片诡异的平静海域。月光穿透云层,将快艇的影子拉长成一把匕首的形状。前方,渔村灯塔的微光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连绵不绝的灰影——钢筋水泥的巨墙矗立在海平线上,向左右无限延伸,顶端没入漆黑的云层。
快艇撞上某种无形的阻力,船头开始缓缓凹陷。岫晞跃入海中,咸水灌入鼻腔的瞬间,修女服突然变得轻盈如纱。她向着巨墙游去,指尖触到冰冷光滑的表面——不是混凝土,而是某种介于金属与玻璃之间的材质。
墙面上渐渐浮现出模糊的倒影。那人穿着工装裤和帆布鞋,手里攥着超市促销单,胸前名牌写着“岫晞”。倒影抬起手,在墙面上敲了敲。
没有声响,但海浪突然改变了流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