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定来自一场荒诞的对话。
三天前的傍晚,岫晞蹲在社区公告栏前研究招聘启事。“洗碗工,包吃住”被红笔划掉,旁边新贴了张通缉令——照片是个满脸横肉的男人,眼睛被打上马赛克。穿针织衫的老太太凑过来叹气:“现在没身份证连坏人都当不成咯。”
“您还挺遗憾?”岫晞嗤笑。
老太太却认真点头:“可不是嘛,以前扒手被抓还能报个假名,现在全是人脸识别……”她突然压低声音,“姑娘,你要是想‘洗白’,得先去西街救助站找陈社工。”皱纹里藏着过来人的狡黠。
“您这以前的80年了。”
岫晞把玩着短刀上的锈斑,直到老太太的背影消失在菜市场入口。
救助站比想象中破败。墙皮剥落的走廊里堆着成箱的旧衣,消毒水味混着霉味往鼻腔里钻。陈社工的办公室在二楼尽头,门牌歪斜地挂着“心理咨询室”,玻璃窗贴满防窥膜。
“坐。”陈社工从文件堆里抬起头,金丝眼镜滑到鼻尖。他身后贴着幅毛笔字,写着“慈悲为怀”,纸边泛着焦黄。
岫晞没碰那把嘎吱作响的折叠椅。“听说你能搞身份证?”
“是‘协助办理身份认证’。”陈社工用钢笔敲了敲桌上的流程图,“首先需要三位市民担保,再提交居委证明、指纹备案、虹膜扫描……”
“说人话。”
钢笔尖在纸上洇出墨点。“你得像张白纸一样重新出生一次。”
“哪没问题了。”
第一道坎是担保人。
岫晞蹲在图书馆台阶上啃指甲。远处广场的鸽子群起起落落,像被风吹散的纸屑。她数遍所有接触过的人:快餐店流浪汉、旧货市场老头、派出所警察……最后定格在阿澈缩在ATM机后的侧脸。
“小鬼应该满十四岁了?”她对着空气自问自答。法律条文突然从记忆深处浮起——未成年人不具备担保资格。这知识来得蹊跷,仿佛早被刻进神经突触。
黄昏时分,她拐进西区桥洞。供暖管泄漏处挤着七八个流浪者,阿澈不在其中。穿军大衣的男人正用铁罐煮泡面,头也不抬地说:“那小子三天没回来了,说是找活儿干。”
岫晞踢飞脚边重新出现的易拉罐。金属撞击声如同她胸腔里炸开的无名火。
转机出现在雨夜。
岫晞在24小时药店蹭体温计时,电视正重播“修女救女童”的新闻。店员突然凑过来惊呼:“哎,这不就是你吗!”
五分钟后,她攥着店员打印的《目击证明》冲出药店。雨水把字迹晕成蓝雾,唯独“见义勇为”四个字清晰如刀刻。这是第一块拼图。
第二块拼图自己找上门。图书馆的圆眼镜女生在古籍区堵住她,怀里抱着《城市流浪者社会支持体系研究》。“我、我可以当担保人!”女生耳尖通红,“那天你帮我……就是警报器那次……”
岫晞挑眉:“我帮你什么了?”
“你让我知道书本外的世界……”女生的镜片蒙上水汽。岫晞突然想起镜中倒影最后的微笑,那种被期待的重量压得人窒息。
最后一个担保人坐在派出所调解室里。
王建国警官的制服皱得像腌菜,手里端着搪瓷缸子。“你知道作伪证什么后果吗?”茶垢在缸沿描出褐色山脉。
岫晞把《目击证明》拍在桌上:“通缉令都能贴错照片,这算啥?”
王警官盯着新闻截图看了十分钟,突然起身翻档案柜。泛黄的记录本里夹着张出警记录:“2025年11月7日,无名氏女性协助找回走失儿童……”他掏出钢笔在担保书上签名时,手腕上的电子表显示凌晨两点十七分。
“拿去。”他把文件甩过来,“明天开始全市严查三无人员,你好自为之。”
虹膜扫描仪像只冰冷的独眼。
岫晞被固定在户籍科的金属椅上,额头抵着支架。机械女声重复着“请勿眨眼”,红光扫过瞳孔的瞬间,她看见记忆闪回:实验室的虹膜锁、镜面屏障的电子眼、鲸群瞳孔中的人形阴影……
“别动!”工作人员拍打仪器外壳,“你眼睛怎么回事?”
岫晞盯着镜中的自己。左眼虹膜正泛起诡异的银蓝色,如同正在融化的镜面。“灯光反光。”她哑着嗓子说。
电子屏突然黑屏,重启后数据正常上传。工作人员嘟囔着“破机器”,在她档案照片旁盖上钢印。
领证那天飘着细雪。
岫晞站在民政局台阶上,捏着刚塑封的身份证。姓名栏印着“岫晞”,出生日期是救助站估算的“2005年1月1日”,地址栏填着西街庇护所编号。照片里的她眼神锋利,像匹随时准备撕咬的狼。
陈社工递来牛皮纸袋:“这是居委开的临时居住证明,三个月后……”
“知道,要续期嘛。”她把证件塞进贴身口袋,塑料封套焐出体温。远处商场的LED屏正在播放身份证广告,模特举着卡片微笑,字幕写着“让每个公民都有光明的未来”。
阿澈突然从街角冲出来,卫衣兜帽上积着雪。“喂!”他扔来罐热奶茶,铝罐在雪地上滚出白痕,“庆祝你重获新生?”
岫晞接住奶茶,掌心被烫得发红。热气蒸腾中,她想起那个发烧女孩的手温,想起鲸背上凝固的光,想起镜中倒影说“看见即触碰”时的口型。现在,她终于被允许触碰这个世界的规则——以交出无名者为代价。
“走了。”她转身踏入雪幕。新身份证隔着衣料摩擦胸口,像块永远无法愈合的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