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不会来找我事吧……”
有惊无险。
桥洞住不成了。
岫晞蹲在废弃工地的水泥管里,听着雨滴敲打铁皮棚顶的声响。昨天那群流浪汉用油漆在涵洞口画了血红的“死”字,她本想装作没看见,直到发现自己的纸板床垫被浇满了尿渍。
“多大仇啊?”她踢飞一只易拉罐,罐子撞上生锈的钢筋,惊起一群麻雀。工地围栏外传来早高峰的喧闹,上班族的皮鞋跟敲击人行道,像无数把小锤子钉进她的太阳穴。
不需要睡眠的副作用在此刻显现——每一丝声响都被感官放大。她扯下修女服的头巾裹住耳朵,布料下渗出陈旧的薰衣草味,大概是某个信徒捐赠时残留的柔顺剂痕迹。这味道让她想起教堂图书馆的灰尘,想起镜中倒影讥讽的眼神。
“妈的矫情。”她甩甩头,钻出水泥管。
旧货市场是座迷宫。岫晞蹲在二手衣堆前翻找,指尖蹭过起球的毛衣和开线的牛仔裤。摊主是个裹着军大衣的老头,正用收音机听《智取威虎山》,咿咿呀呀的唱段混着电子杂音。
“姑娘,给二十块全拿走。”老头啐了口痰。
岫晞举起一条男式工装裤,腰围能塞进两个她。“您这价够买新的了。”
“嗬,嫌贵?”老头眯眼打量她的修女服,“穿这身要饭的现在都这么挑?”
她突然笑起来。刀柄在口袋里发烫,锈斑摩擦掌心的触感让人安心。正要开口,市场尽头突然骚动。穿荧光马甲的管理员拎着喇叭喊:“临时检查!执照不全的收摊!”
老头手忙脚乱地扯防水布,岫晞趁机把工装裤塞进塑料袋。跑过水产区时,腥臭味扑了她满脸,几尾垂死的鲫鱼在塑料盆里翕动腮帮。
实际上,那些衣服都没身上的修女服舒服。
地铁通风口是个秘密。岫晞蜷在排风扇后的凹陷处,听着列车碾过轨道的震动从后背传来。这里能蹭到些许暖气,还能观察进出站口的巡逻规律。她在墙上刻了四道竖线——这是第四天。
黄昏时分,意外来了。
穿校服的男生卡在闸机口,书包带子绞进了旋转栏。他越是挣扎,塑料带扣越是缠得死紧。岫晞看着站务员小跑过去,看着男生涨红的脸,突然想起那个发烧的女孩。
“别动。”她鬼使神差地钻出来。刀尖挑开带扣的瞬间,男生向后栽倒,一包彩虹糖从兜里撒出来,玻璃珠似的滚了满地。
“谢、谢谢……”男生攥着断开的书包带,目光扫过她沾满油污的裙摆。岫晞转身要走,衣袖却被轻轻拉住。
“这个给你。”男孩把仅存的那袋彩虹糖塞进她手心,指尖带着温热的颤抖。她愣神的功夫,他已经消失在闸机尽头。糖袋上印着卡通独角兽,甜腻的香精味钻进鼻腔。
“嘁,小鬼。”她把糖扔进垃圾桶,金属罐发出空洞的回响。
午夜,广告屏的蓝光笼罩着公交站台。岫晞正研究租房小广告上的暗语(“押一付三”旁边画着暧昧的唇印),突然被一束强光刺得睁不开眼。私家车窗缓缓降下,穿皮草的女人捏着鼻子递出十块钱:“拿去吃顿热的吧。”
纸币飘落在积水里。岫晞盯着女人钻戒的反光,想起实验室里那些液态玻璃。她弯腰捡起钱,在对方关窗前猛地拍上车盖。
“大姐,”她把纸币搓成团弹进车窗,“留着垫你的硅胶胸吧。”
轮胎碾过水洼溅起泥浆时,她笑得差点呛出眼泪。这种幼稚的报复快感比彩虹糖还要廉价,却让人上瘾。广告屏切换到慈善广告,西装革履的主持人正在说“每个生命都值得被温柔以待”,她对着屏幕竖了十秒中指。
图书馆成了新据点。
岫晞窝在古籍区的角落,面前摊着本《城市下水道系统图解》。暖气烘得人昏昏欲睡,她掐着虎口保持清醒——虽然不需要睡眠,但肉体依旧会疲倦。斜对面坐着个戴圆框眼镜的女生,每隔五分钟就要推一下镜架,笔尖在笔记本上沙沙作响。
这种平静在第三天被打破。管理员敲了敲她的桌子:“抱歉,闭馆前请整理好仪容。”对方的目光扫过她沾着墙灰的裙角。岫晞低头看了看,发现白丝袜已经灰得看不出本色。
“怎么,穿脏衣服犯法?”她把腿架上椅子。
“馆内有规定,衣冠不整者……”管理员的耳根开始发红。
“行行行,我这就滚。”她故意把书摔得很响。女生从笔记本上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眨了眨,突然递来一张纸巾:“那个……你要不要擦擦脸?”
岫晞愣住。女生指指自己的左颊示意,指尖沾着钢笔墨水。她们之间的空气凝固了五秒,直到警报器突然尖啸——古籍区的湿度监测器坏了。
“快走!”女生慌乱中撞翻椅子。岫晞趁机钻进消防通道,笑声被铁门关在身后。这种荒诞的日常竟比镜面世界更让人无措。
寒流来袭那夜,岫晞在自助银行隔间里发现了男孩。
约莫十三四岁,裹着单薄的卫衣缩在ATM机后面,手机屏幕光照出青紫的眼眶。她本想装作没看见,却听见男孩肚子发出的咕噜声——和她曾经在教堂听见的濒死老鼠如出一辙。
“喂。”她扔过去半个冷掉的饭团。
男孩像受惊的动物般弹起,后脑勺撞上金属机身。饭团滚到脚边,他盯着看了十秒,突然抓起来狼吞虎咽。岫晞靠在玻璃门上,看着他的喉结上下滚动。
“被打劫了?”
男孩噎住,捶着胸口咳嗽。袖口滑落时露出腕部的捆痕,新旧伤疤交错如地图。
“关你屁事。”他哑着嗓子学她说话。
岫晞笑出声。这孩子倔强像头驴。她掏出最后半瓶矿泉水扔过去,男孩接住时,塑料瓶发出轻微的挤压声。
“名字?”
“……你就叫我阿澈吧。”
“成,阿澈。”她推开玻璃门,寒风卷着雪粒扑进来,“这地儿归你了。”
男孩攥着矿泉水瓶,看她的修女服衣角消失在街角。雪地上留下一串脚印,每个凹陷都蓄着街灯的光。
圣诞夜,商业街的橱窗挂满彩灯。岫晞蹲在垃圾桶旁拆解废弃的展示架,金属条能卖给收破烂的换几块钱。音响店在放《平安夜》,唱诗班的童声让她想起鲸群的嗡鸣。
突然有人拽她衣角。
是阿澈,鼻尖冻得通红,手里攥着皱巴巴的传单:“西区桥洞……供暖管泄漏……比银行暖和……”断断续续说完就跑了,卫衣兜帽被风吹得鼓成帆。
岫晞对着传单发了会儿呆。纸上的“临时庇护所”四个字被雨水晕开,像朵畸形的花。她想起实验室里那些融化的人形,想起教会告解室积灰的长椅,最后想起快餐店电视里自己模糊的侧影。
雪下大了。她把金属条扔回垃圾桶,朝着西区方向走去。融雪剂的气味刺得鼻腔发酸,却盖不住远处飘来的烤红薯香。橱窗里的圣诞树闪着廉价彩灯,某个瞬间,她错觉那些光点是正在死去的荧光苔藓。
“真他妈冷。”她呵了口白气,看它在玻璃上凝成转瞬即逝的雾。身后,商业街的歌声渐渐微弱,而属于城市的另一种嗡鸣,正顺着地下管道流向黑暗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