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人可以,但自己刚才的所作所为,分明是在用行动来反驳对方。
仿佛凌夜辰拒绝他的救援是一种对他的否定——真是太蠢了。
(我算什么东西呢?我在渴求什么?看到他把我当作救命恩人,我就很爽吗?恶心死了!)
现在冷静下来,静澜稍加复盘,心中更是懊恼。
(刚才没必要那样,我可以一个人离开,放他留在楼上,丧尸也上不去,然后我再去想办法,三天时间总有吧?开车过去撞丧尸也好,找点更厉害的武器也好——我何必那么急呢?急着证明什么吗?)
烦躁之中掏出手机,打开薇信看看有没有人回应,结果一眼看到自己和母亲的对话,突然感觉有些惭愧。
没有人回应薇信。消息栏里令人绝望的宁静。
放下手机,茫然看看危机四伏的四周,路边是宁静的甘蔗地,更远处有水田,田埂上还有人影在移动——一看就知道不是活人。
即使身上伤口剧痛,但也丝毫没有止步的念头。因为四下里的丧尸也许都在慢慢聚拢过来。
一瞬间,甚至也有“死了就解脱了”的念头在脑海里闪过。还好这种对死亡的向往丝毫不会扩大。
但如果想活下来,就必须拥有更冷静与审慎的判断。
静澜想把自己刚才情绪用事的事和凌夜辰说一下,不过没说成。因为自己的吸尸体质而再度有些消沉的凌夜辰一次次询问,“为什么救我,我真的那么重要吗?”
好像也没那么重要?要说抛弃掉会带来麻烦的伙伴的必要性,静澜很容易理解。可是一想到眼前这个人的消失,就觉得无法接受。列举不出有什么弊端无法接受,就是觉得无法想象没有这个伙伴的世界。
于是他还是一次次回答“当然”“很重要”以及“你是乐队的鼓手啊,合格的鼓手很难找的好吗?”
即使是认识了有两年的朋友,有些地方的意会仍然会出现偏差。
尽管脚上疼痛难忍,疼痛却没有增强拯救他人带来的神圣感。静澜开始对自己的行事逻辑有所怀疑,他突然想象:情况如果更加极端,非要自己杀了伙伴,自己下得了手吗?
他一次次回答凌夜辰“你很重要”,也不能说毫无敷衍成分。
而凌夜辰的理解却有所不同。他虽然多次宣称继续带着自己行动会很危险,可能把两个人都害死,可是心中依然有个欲望,渴求着眼前的保护者毫不犹豫地说:“没关系,就算你会带来麻烦我也会义无反顾地保护你。”当然,静澜没这样说。但极度渴望安全感的凌夜辰渐渐把静澜稍有敷衍的“你很重要”之类的说辞理解成一种信誓旦旦的保证,心中反而积蓄起更多暖呼呼的感激。
“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啦。”他嘿嘿一笑,“学长救了我那么多次,我能救学长一次就好。”
“别添乱就行。”静澜随口一说,凌夜辰却觉得自己得到了信任,连忙点头,“嗯!”
……
两人已经走到219公路一旁。
路上确实堵车。不过稍稍幸运的是,车道没有全部堵死,特别是离开猛山县方向上,车辆还比较少。
如果能找到完好的汽车,说不定能直接离开这里,向着州府明水市的方向扬长而去,之后如果能遇到大型的幸存者营地,那就阿弥陀佛么么哒了,倘若遇不到,继续向北驰行也不失为选择。
不过两人并不敢立即步入公路。先来到路边一个小土丘上,稍稍观察着下面路况。
静澜发现一个有点诡异的现象,所有汽车的门都被打开了,变成丧尸的驾驶员和乘客在公路上晃荡。
怎么就没有困在车上的丧尸呢?
想也想不明白,先尽快找个汽车吧。
两人很快锁定了路边停靠的一辆面包车——车门开着,附近没有丧尸,距离两人也比较近。
两人二话没说就跑了过去。
静澜受不了腿上的疼痛,很想马上在安全的地方坐下来。这个冲动让他没有留神观察附近。
就在两人刚刚跨入道路,准备向面包车跑去时,路边一丛茂腾腾的紫茎泽兰里一声“呼嘿!”,一只穿着搬家公司工作服的丧尸一跃而起,一下子把静澜扑倒在地。
这丧尸大概就是面包车驾驶员。
放在平时,专修地术拳的静澜并不怕扑倒这种攻击方式,一个打下盘的借力打力能把偷袭者甩飞。但不巧的是在撞击中静澜脚上伤口摩擦,一阵剧痛让他反应迟缓,丧尸的重量就全部压自己身上了。
丧尸张开血盆大口,对着静澜的脖子就要咬下去。
一旁的凌夜辰大叫一声,一脚踢在丧尸太阳穴上,丧尸的动作只是被稍稍打断,马上又要咬下去,凌夜辰情急之下也扑了下去,用手环抱制住丧尸的脖子。
“啊呜?”丧尸眼珠子一翻,瞪着凌夜辰,随即突然狂暴,伸手抓过凌夜辰的手臂,一嘴咬了下去。
凌夜辰可没有他的伙伴那么耐痛,立时痛苦地惨叫起来,趁着丧尸转移力量,静澜脱身而出,拔刀加侧身转体,把夜女神战术刀直接从丧尸太阳穴里扎进去。丧尸的嘴一下软耙,松了。
拉着又嚎又哭的凌夜辰上了面包车,哐哐拉上车门。后面,被惨叫吸引的尸群飞奔而来。
凌夜辰瘫坐在副驾驶座上,手臂剧烈的疼痛让他几乎变成阿黑颜了。被咬的手臂仿佛被输入了错误代码似的,手指一个劲儿乱跳。
静澜擦干净了刀,拉过凌夜辰的手臂。
“忍一下,帮你割掉被咬的肉。”
说着刀尖已经对准手臂上的伤口。
凌夜辰摇摇头。另一只手轻轻阻拦。
“太晚了,学长。”他苦笑着,眼角挤出眼泪。
“刚才我就是这么做的——”
“没用的。我感觉到了。那种东西现在已经爬我身体深处了。我形容不出来。但我应该已经……”
不管丧尸的感染是不是病毒造成的,凌夜辰已经能感觉到,那种邪恶的乱流沿着手臂开始在身体里扩散,如同一个幽灵试图夺取身体控制权。
“不准说这种话!”静澜一瞬间目露凶光,拉过凌夜辰的手臂——上面有很深的牙印,已经淤青肿胀起来。
“想活下来就要忍得住疼。”
凌夜辰用尽最大力气回应:“想活下来就要认清现实!”
静澜全身一震,瞳孔颤抖起来。他没见过这个样子的凌夜辰。
“我已经没了,学长!用刀子捅死我!快!我不想变成丧尸啊!”受伤者痛苦地哭喊着,目光畏惧地瞟着静澜手里的刀。
“难道我要杀了你吗……”
“对不起!”哭泣让凌夜辰几乎喘不过气来,“对不起学长,是我没用,被你救了那么多次还是这样……但看在我刚才也救了你的份上,让我死吧,求求你……”
静澜握刀的手再次紧了起来。缓缓举起了刀刃。
“即便到这种时候也不会流泪吗……”凌夜辰颤抖着苦笑起来,“还真是,真是可靠。学长,杀了我吧……”
静澜颤抖的手,握着尖刀,对准凌夜辰的胸口。
随后把刀扔在一边。
刀落在地上,哐啷一声,紧接着,追上来的一只丧尸开始拍打窗玻璃。
“我没法用刀捅你。”
静澜伸出双手,掐住了凌夜辰脖子。
“用颈动脉窦按压结束吧。余生都活在没能保护你的悔恨里已经够可怕了。再流血的话,还要外加天天晚上做噩梦。”
凌夜辰有些释然地苦笑着。真是够了,平时话不多,这种时候倒贫嘴。
静澜的手指骤然施加压力。
凌夜辰知道他想干什么了。他的手指捏在自己脖子两侧颈动脉窦上,颈动脉窦是颈动脉上一个检测血压的部位,发现身体血压飙升后,会急速降压。
而使用过大的外力刺激颈动脉窦,会让颈动脉窦误判身体出现高血压,依然执行降压措施——而如果身体本来没有高血压,那么降压的结果就是——
心脏骤停。
这一杀人手法可参考德国作家费迪南德·冯·席拉赫《罪行》一书第一篇。
粗鲁而干净的手法。
剧烈的酸麻感在脖子上蔓延,不一会儿,一种敲钟一样沉默的震动在胸腔里震荡——颈动脉窦开始工作了,急速降血压,心脏越跳越慢。
而在某个瞬间,如同身中石化咒语,凌夜辰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座石像。
呼吸硬生生被截停。全身上下再也无法动弹,只能死死盯着即将结束自己生命的静澜。胸腔里的感觉变成了酸液腐蚀般的疼痛。
在视野完全黑暗之前,凌夜辰看到静澜眼角终于渗出了泪水。
“对不起……夜辰,对不起……”
(他在说“对不起”吗?)这样想的时候,凌夜辰已经失去了视力,眼前一片漆黑。
没关系的,学长,我原谅你。啊不,你连说对不起都没必要。是我太没用了。是我应该对你说谢谢啊。
如果有来生,我想变得没那么脆弱,不需要你费心保护了。
最好……还能保护你。
谢谢你两年来的照顾。特别是这一个星期的守护。
能成为你的朋友真的太好了。
……
冥冥之中,凌夜辰似乎听到了一阵持续不断的绝望的嚎哭。
再然后,一切的一切都遁入虚无之中。
……
咔擦。
梦到此结束。
少女从床上坐起身来,眯着眼睛。
窗户拉着窗帘。粉色窗帘。房间里粉粉的。
视野好模糊,什么都看不清。但挺暖和的。也只有南方的冬天能这么暖和了。
少女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和朋友们旅行途中,世界发生生化危机,几人被丧尸们追得东奔西跑。
最后只剩下自己和……
嗯,那个男生是自己的男朋友吗?
少女没有继续思考。被子太厚,床上太热,想起来透透气。
色块,色块,视野里全是色块,什么也看不清。
失去视力会让人非常恐惧,少女四下里到处乱摸,想先找到可以搀扶的墙壁,不过倒是在一个似乎乱七八糟堆着东西的桌子上摸到了一副眼镜,(这是我的东西吗?)没多想,就架到了鼻梁上。
眼镜镜片很厚,感觉有一千多度。度数高过头了,视野变成了另一种状态的模糊。不过好像稍微清晰了一点点——这是个女生的房间,大概。虽然非常乱,但有不少粉色的东西。粉色的书桌,堆着一些封面颜色温暖的书——看起来是轻小说。还有一大堆A4纸,像什么资料。
乱七八糟的书桌角落里,似乎有个旧眼镜盒,打开一看,里面有一副黑半框眼镜,镜片似乎稍微薄一点。
换上这副眼镜以后,世界终于完全清晰起来。
首先一眼看到的是墙壁上乱七八糟的二次元海报——一堆帅哥。看样子都是乙女向和耽美作品。
少女不太理解为什么有女生会喜欢看男生和男生贴贴。
房间角落里有一面镜子。
走到镜子前。镜子里是一个个头大概不到150厘米的小个头女孩子,一头雪白的长发,发梢总是微微蜷曲着,有种懒散自如的可爱感。
眼镜镜片后面的眼睛是灰蓝色的,神秘而不突兀,不知道为什么,一眼就让人觉得不是美瞳。不过瞳仁仿佛没什么层次感,几乎就是一团蓝,简直像盲人的眼睛。
虽说现在没有眼镜感觉自己和盲人也差不多了。
五官很端正,但没有端正到刻板的地步。
脸颊的形状好像一个别出心裁的雕塑家,在创造少女甜蜜的面容的同时,若有若无地加入了一点点少年脸庞的棱角感,使这张脸看上去有一丝极难被觉察的坚定。不过雪白的皮肤也有一丝丝病态感。
上半身穿着一件可爱的粉色睡衣,上面画着《Fate》系列的女性角色远坂凛。看来房间主人也不是不看通常向作品啊。
胸虽然不太大,但也算圆圆地隆起了。捏了捏,是真的。
下身就穿着短裤。
腿比较细,不过没有细成筷子腿,隐约也有一点肉感,大概能让萝莉控产生掐掐的愿望。
真可爱啊。
少女打心底里赞叹。
这么可爱的女孩子,要是能认识就好了——
诶等一下,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少女伸手捋一捋头发,镜子里的少女也这样做。
少女心想:(说起来,法国心理学家拉康曾经提出过“镜像论”,认为人类的自我身份确认的关键就是“镜子”。这个说法好像是学长告诉我的——)
宛如雷霆在头脑中炸响,少女头皮发麻,伸手捂住嘴,双腿发软,跪倒在镜子前。
她用怀疑的目光打量着镜子里的少女。镜子里的少女也投来怀疑的目光。她觉得镜子里的人像是个被自己欺负了缩在地上的可怜巴巴的女孩子——不管是谁吧,总归不该是自己。但如实反映现实的镜子正在否决这个“总归不该”。
她又摸了摸自己两腿之间的部位。
不出所料。然而又出乎意料。
因为她记得那里原本有个东西的感觉,而如今那里没有东西,或者说“东西”被替换为了投币孔。
空空如也的异常感,随即遍布全身。
与异常感相伴而行的,是积累了十多年的有关日常生活的经验。
这些经验在电光火石之间,串联起了少女所有的记忆,包括梦境的记忆。并无可辩驳地宣传:那不是梦,那是真实。
回忆的畅通无阻,将“凌夜辰”的名字安装在了镜子里的白发少女头上,随即反射入照镜子的女孩眼中。
完全确认自己身份的同时,一种无与伦比的羞耻感爬满了少女全身。
“呜啊!!!!”
白发少女惊恐地用手抱住自己。
“我变成什么东西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