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在奔波,我一直在努力发声,可没有人愿意听我,没有人愿意相信我,人们将我当做骗子,当作一个邪恶的魔法少女。我不得不让妈、奶奶还有你先搬到新苏联躲一阵子,否则暴徒指不定就会带走你们的生命。
四个月的发声毫无结果,最后还是新苏联出了手——那三位特工迟迟没有从赫尔戈学院里返回,克格勃组建了一支四十人的精英小队直接空降整个学院强行攻破,用铁一般的证据证实了一切。甚至就连她们那三位特工魔法少女都被抓住,被当作活体器官源每天都要取出心脏肝脏肾脏,其中两个被活活折磨死。
舆论终于变了啊,配合同一时间在世界其他地区发生的毛骨悚然事件。人们终于意识到根除派已经渗透了人类的高层,很多政府人物和他们同流合污,而他们的行为已经完全可以说是恐怖的主义。赫尔戈学院官方就是其中最大的一支,目的很简单:制造独为自己所控魔法少女武器,彻底消灭其他魔法少女。不关停痛觉感官,也是因为那些人相信强烈的情感能够增加精灵龙降临的可能性,他们刻意折磨女孩的心灵,希望增加精灵龙降临和魔法少女诞生的可能,方便他们培育出超级武器。
一万两千个女孩,最后解救出来的不到两百个。人们发起了针对根除派的大规模反抗游行,政府也终于发声,和根除派划清界限宣布他们是恐怖分子。那名法国女总统直接辞职下台,整个内阁倒塌。赫尔戈学院被强行关停,大批大批根除派成员被逮捕,光是在联合国政府高层内就抓了至少上百号人,我也终于见到了我的发小,可是她已经变成了一具行尸走肉,医生说她的脑组织受到非常强烈的冲击和破坏,几乎变成了植物人。
我和她说话,我每天陪伴着她睡觉,我带着她跑遍了法国和新苏联最好的医院,没有任何效果。医生说她能坚持到现在不脑死亡已经是一种奇迹,但想治疗好除非精灵龙否则根本不可能。那张脸啊!那张原本多么可爱精巧有灵性的脸啊!现在枯瘦憔悴而没有神智,就像一具骷髅。
后续的审判工作并不顺利,新苏联要求将所有根除派成员交给她们负责审讯,联合国却一直坚持自己来,同时指责新苏联派遣间谍甚至强行攻击学院,结果虽好,初衷却是严重的战争挑衅。两边的关系没有变好反而更差了。
我作为重要证人,带着我的发小一次又一次出庭,寄希望于最后的正义,寄希望于出庭的法官依旧能够对罪恶进行审判。人们不再攻击我,可也从未有人向我道歉,我不在乎了,我眼里只有我的发小,我只希望为她制造所有苦难的元凶能被惩戒。
在我等了三年,最终听到了审判结果。最主要的元凶被判处了三十年有期徒刑,其他几千人从二十八年到几个月不等。我觉得我的脑袋炸开了,思维一片空白,内心最后一根弦绷断了。
残害了那么多女孩——无论人类还是魔法少女——的根除派,最后得到的惩罚竟然不比普通的杀人要重。那些人在法庭上甚至毫无悔恨,说他们必须为了全人类负责,两权相害取其轻,为了防止魔法少女失控才必须那么做。而法官虽然严厉斥责了根除派的罪行,却从人道主义的角度给予了并不重的刑罚。
我读了很多书,我知道人道主义和废死派的观点,我向来都是以推崇这些进步思想为法兰西女孩的骄傲。可直到这一切降临在我头上,降临在身为魔法少女的我头上,我才知道这究竟有多么不公正。
我看向一旁的发小,我看着她那麻木的脸颊流出一滴眼泪。她一定也听见了法官的审判,对这样的结果感到悲伤和绝望了。
我知道我该做什么,我知道我必须做些什么。我抄起我的武器消防斧,从观众席上一跃而起,向着被告席上的那群人砍了过去。你一定也看过摄像机抓拍的那张经典相片吧?《花样滑冰的艳丽恶魔》,把我挥舞消防斧劈砍而下的动作,还有脸上那狰狞的神情表现展现得淋漓尽致——就是可惜,照片下半部分浪费在我的大腿和裙摆下布料处显露的骆驼趾上。
我耳边是尖叫和哀嚎声,我手中的消防斧一刻也没有停止,内心里的恶魔被彻底释放出来。我知道我把它释放了出来,我那个时候思维很清醒,我知道这样做是错误了,违背了爸对我的劝导,我知道我这么当着全世界直播人的面这么做一定会大幅恶化人类和魔法少女双边的关系,甚至让我变成千古罪人——我什么都知道,我依旧要挥舞手中的消防斧,做那必须做的事情。
我看见了精灵龙,我的发小也有幸变成了魔法少女——她和我肩并肩站在一起,手中抱着布偶熊娃娃,对被告席上的人释放操纵之术,就像提线娃娃一样做着各种夸张的动作。我看着那些惊恐的人自己扭断自己的手脚甚至是脊椎和脖子,我看着发小的脸上第一次显露出麻木之外的神情:狰狞的兴奋与狂热。
在我最终停下来的时候,整个法庭已经血流成河。法庭里有二十名全副武装的联合国魔法少女,没有一个人阻止我们两个,只是在一旁默默看着。而摄像头甚至还在开着,将我们的行为无码直播到了整个世界。这毫无疑问是又一次冲击,然而怪异的是人们反而偃旗息鼓了,没有人再来找我的麻烦,没有人再来漫骂我。
联合国的信誉在这个事件后彻底崩溃,全面战争一年后彻底爆发——不过那些都和我没关系了。我一开始还以为发小已经恢复了,可她已经异化了。我以为她失忆或者变成疯子了,可她的思维无比清晰,我们之间点点滴滴的往事她都记得,甚至能够以更加流畅的速度背诵我们平时互相背着玩的人文名著——她说她想通了,语言和文字救不了人类,只有最纯粹直接的暴力才能够让人类屈服,只有明确的威胁和死亡才能抽打着这个种族的屁股继续向前进。
而你知道么?我也是这么想的,我肆无忌惮在直播前完成了一次对根除派的屠杀,我没有丝毫愧疚,甚至内心只有无尽的兴奋和狂热。‘我是神’的思想在脑海中蔓延,支配着我的理智。无数个夜晚,我在想,或许就这样吧,我是魔法少女,我就理应承认我是更加高等的生物,高于人类一等,就理应用魔法少女最大的优点暴力去支配他们,去抽打这些好好说话不听面对鲜血才会两股战战听话的物种。
我忍住了,或许是因为爸的教诲再一次浮现在我眼前,或许是发小眼中的疯狂让我害怕,或许是我不想重蹈根除派的覆辙。我拒绝了战争的号召,在混乱最终爆发后带着爸妈、带着你还有奶奶一起躲了起来。我想明白了,我想清楚了,魔法少女和人类之间根本无法用常规手段去谈论平等和自由,过往数千年人类历史的总结在现在亿年未有之大变局里毫无任何用处甚至只会拖后腿。
而现在,魔法少女摆脱了人类的枷锁,彻底消灭了根除派,这个世界……变好了还是变坏了?对魔法少女而言变好了,对人类而言变坏了,可是两者之间的关系,分明已经向着不可挽回的深渊滑落了。
勇者杀死了恶魔,自己又长出了尾巴翅膀和尖角变成了新的恶魔。我的发小,那位曾经和我一样浪漫的法兰西女孩,坚信自由、平权和人文主义的女孩,现在已经彻底变成了魔法少女至上主义。我在战争结束后最后一次拜访发小,我问她是否还记得曾经共同坚持的理想,她说她记得,她什么都记得很清楚。然而赫尔戈那段疯狂的时光让她认清了人类的本性为**而非人性,不可沟通、不可用语言和文字驳斥;在她成为魔法少女后,那无上的力量和青春让她陶醉和沉迷,就像是毒药一样一点点腐蚀她的心智。
那种驰骋天下的傲然,那种随便一根手指就能让三倍于自己体型的壮汉跪地求饶,还有那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简直比将紫色心情调动到最大档要更加让人畅快而舒服。古往今来,那么多历史名人,那么多帝皇将相,每个人都在追求无上的权力,每个人都将自己当做是神,甚至愿意为了永生付出一切,一个小小的女孩又哪里能拥有打破先例的毅力去抵挡——不,这根本就不是毅力所能抵挡的诱惑,人类本性为野兽,刻录在基因里的对权力和力量的追求,没有人能幸免,读了那么多人文书籍的她反而更加清晰认识到这一点,选择任由那样的欲望吞噬自己。
而她现在就是你的上司,或者说曾经的上司——巴黎辖区治安军警督安奇。”
阿尔西猛然抬头:“那个天天开杀人直播的警督,那个夹着嗓子说话嗲嗲的女孩,她可是在抵抗组织锄奸名单上位于前二十。你现在说她竟然就是……”
“你很小很小时候见过她,我们一起去塞纳河畔郊游,她在公园抱着你一圈又一圈转着玩。我们那个时候承诺彼此之间在永远陪伴左右,无论发生什么都不分开。现在,她的住址离我很近,走过去不过十分钟。我知道一切都已经回不去了,和她之间也已经像普通的陌生人那般毫无瓜葛……”
让娜抬起头,眼中噙满泪水:“我是个懦夫,我是个胆小鬼,那是因为我已经尝试走了英雄这条道路,而我什么都没有做到,我什么都没有帮到。我甚至因为坚守着自己那点人文主义的信念而错过了在赫尔戈学院拯救安奇最后的机会。
成为那所谓的英雄一直都伴随着和欲望的剧烈斗争。每每举起斧子,每每开动我的能力,我都感觉自己离神更近了一步,离原本自那个人更远了一步。我好害怕,我好害怕我自己会被那样炙热的欲望吞噬,彻底抛弃自己身为人的那一部分,变成一个看人类如草芥的高高在上的神,变成一个再也不会为人文而心动与流泪的冰冷机器,变成一个在权力和欲望中迷失的怪物……
我太清楚我自己身上的不完美和瑕疵了,我太清楚自己身为人的心理脆弱点了。为什么我从不加入抵抗军,为什么我不会对现在依旧存在的暴政举起武器,因为我知道只要继续走那条道路,就绝对绝对不可能抵御力量的诱惑,变成一个为所欲为只要稍微不合自己心意就大开杀戒的暴君,变成一个只会依靠力量和权谋碾碎一切敌人的冰冷政治机器。
那个时候,就算我推翻恰斯卡建立了新的国度,历史也一定会重演,我会接过前人的传承变成新的恶魔,坐在那名为权力的王座上为了追逐更多力量和国家的稳定继续迫害和压榨他人。那样的我又和根除派、又和总督珂西娅、又和我的发小安奇有什么区别呢?
我现在能做的,坚守自己身为人最后的底线,就是完全不去碰权力,完全不去碰政治。我把斧头对准障碍物和火焰,我用我的力量去救助那些人类。但这需要一个强悍的支柱,一个足够充分的理由去压制内心蠢蠢欲动的欲望。我找到了那个理由,那就是你们,我的爸妈,我的奶奶,我那天天和我拌嘴的弟弟阿尔西你,还有战争期间出生的皮埃尔……
我拼命工作,我去做那些其他魔法少女不愿意做的脏活累活,分散我的注意力。我下班回来,看见你们的脸庞,吃着妈做的热乎乎的饭菜,和爸一起聊聊工作,和皮埃尔一起玩玩玩具,照顾下年事已高的奶奶,再操心下你的职业规划。我不想再去操心什么政治大事了,我不想再浪费时间在那宏大叙事上了,精灵龙给我的魔法少女力量,我用来守护好一家人就可以,就这么享受平平淡淡朴实无华的工作和日常也好。
或许未来会有人去解决屠魔者变成恶魔的死循环,但那个人不是我,我只是一个胆小怕事的懦夫,一头埋在沙坑里的鸵鸟,有平平淡淡生活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我还有朋友,我还有能够一起玩耍彼此扶持的朋友。安珀,那个被迫在赫尔戈学院焚烧尸体的可怜少女,在我的鼓励下开了家烤肉店用美味的烤肉填饱无数人的肚子,但也因为过去的经历自己绝对不碰肉;海德薇,我在战争期间从人体器官实验室里救出来的女孩,因为被打了过多镇静剂和禁药已经形成了心理依赖,每天必须磕两大瓶安眠药才能睡觉,也是我陪在她身边,鼓舞这她和我一同成为消防员,继续就这么磕磕绊绊生活着。我们一起互相鼓励安抚着,小心翼翼呵护彼此内心的伤疤,将获得无上力量所带来的渴求吞噬一切的欲望隐藏在心底。
人为什么能够称作人?人为什么能够从野兽当中脱颖而出建立如此璀璨的文明?因为他们内心有着‘反人类’的那一面,能够压制住基因本能里的暴虐和支配,伙同他人携手并进,一起创造伟大的国度乃至文明。可是这伟大的表象下是脆弱的连结,人之所以愿意那么做,也是因为个体之间实力差距并不大,再呼风唤雨的帝皇再杀伐果断的将军一个人依旧势单力孤,依旧无法一个人敌一万。而魔法少女的存在打破了这个连结,无数血淋淋的事实证明我们根本没有能力和本性和野性对抗,只要一有那个解除力量限制的机会就会重新抛下那文明的外衣,成为肆意暴虐的野兽。成为魔法少女重新唤醒我们体内的野性,我们害怕,我们是懦夫,所以我们坚定拒绝任何政治立场,当缩头乌龟过自己的小日子。”
让娜嘴里的香烟脱落,她来到床边,缓缓跪倒在阿尔西面前:
“求求你,阿尔西,算姐姐我求求你,放弃吧,放弃所谓的反抗,彻底切断和抵抗组织之间的关系。不要再浪费时间在那些宏大的叙事上面,过好自己的小日子吧。我没有投资那个明日乌托邦,我过去三年存了很多很多钱,足够咱们家度过未来一点时间的动荡,你想找个对象谈个女孩也绰绰有余。甚至如果你想,我们可以开一个庄园,多雇佣几个仆从给他们优越的工资,就当作是帮助其他人了。我们一家人明明可以过开开心心的小日子的……何必,何必飞蛾扑火去做那些根本不可能成功的事情?
爸已经没了,他过去三年一直在检查站帮助后区的人偷渡到中区找工作,甚至还帮助人偷渡到银滨共和国那个据说人类和魔法少女和平共处的地方——说实话我根本不信,我根本不相信金娥丽丝能够抵御住权力的诱惑不堕落不变成暴君,那个地方肯定是为了什么更大阴谋准备的——我劝不动我爸,他远比我勇敢,也远比我更加具有法兰西人特有的浪漫。
已经可以了,已经可以了……我们家现在已经有一个烈士了,为了自由和平权而献出生命的义士了……已经可以了,已经足够了啊……我不想再去收另外一个家人的尸体,我不想看着你有一天也变成一个冰冷的尸体就这么毫无尊严躺在地上!
其他人想反抗就随便他们吧,其他人想重复历史的周期,或者自以为他们能打破那个周期就随便他们吧。我不在乎他们,就算世界明天毁灭我也完全不在意,我只在意你们!我只在意这个家里的每一个人!你姐我是个懦夫,是个失败者!我的勇气仅仅只够我去保护你们,容不下其他更多人了!
求求你,阿尔西……求求你不要再像个飞蛾一样扑向注定会将你烧为灰烬的大火了!”
让娜扑在阿尔西怀里号啕大哭。
房门外,让娜母亲搂抱着小弟弟皮埃尔,眼中泪如泉涌。
雷鸣声从苍穹之上传来,一场暴雨不期而至,它冲刷着三分之一区域划为废墟的巴黎辖区,将街道上的战斗的痕迹,连同血液清洗得干干净净,仿佛从未存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