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小脂很确定对方说的是什么，而对方显然也非常明白。
二人像是停住了一样，身旁的气氛一下变得沉闷且压抑起来。像是置身一处被反锁的密闭房间里，随着氧气愈少，窒息感愈浓。
大多数清理包袱打算离开的人也停住了，尤其是那几位塔可夫斯基手下的士兵。
有两人背着枪，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向被通知要其离队的那位东方女人。
一阵子寒风忽地从二人身侧吹过，发出呼呼嘶吼来。
叫米小脂发寒。
“行了，我知道了。”
重新收回目光，米小脂干脆利落地回复到。
眼瞳在不知不觉中化作尖细兽瞳，她扫了周围的众人一眼，眼底里的失望止不住地向外涌出来。
小脂，怎么还是茕茕孑立的，跟个没家的流浪汉一样？
她不免如此自嘲。
到头来，她终究还是孤身一人。
但米小脂不会再讲出半句话来，她不是叫人家看笑话的。
对于现在来说离开队伍其实也并不算太坏。人家本就是冲着她来的，跟着队伍一齐行走说不定还会更加危险。一个人走的话，不仅仅可以尽情展翅，不必忧心自己身份问题，而且飞起来之后那些追踪者们不一定能追得到自己。
不过她还是不爽。
就像是落水者发现岸上观众嬉笑一样。
那是死者对于生者最坚固，最不能遗忘的嫉妒，在电光火石之间她忽地想到；要不要故意将那些追踪者吸引到这一支难民小队的旁侧。
反正你们也打算抛弃我，那么我这么做也并无什么不妥。
那报复者的眼眸在寒夜里闪烁着光，打算和食尸鬼一样将生者拖入地底的世界哀嚎。
“你们走吧！”
塔可夫斯基回身向着众人喊道。
稀稀疏疏地脚步声旋即响起，在雪地小路上幸存者们缓缓融为一道小河，随着双脚踩断枯木的声音一齐，消失在了望不见底的黑暗里。
米小脂没有去盯着那些人离开，她照例蹲在松木下，将两手环抱着双膝。
她打算等那些人走远一些再离开，在此之前，她需要缓上一缓。
许多个名字在脑海里头出现、索瓦列夫、黄东、蕾米、小白，还有那个她先前费尽心思想要对方离开塞罗尼亚的家伙——杨绥德。
真是没用！
小脂心想。
这么多人，一个有用的都没有！
先前讲的时候，好像我有多重要似的。
怎么？
我需要你们的时候，你们怎么一个个的都消失不见了！
难道说……
你们也讨厌我吗？
杨绥德的面孔骤然扭曲了起来，在寂寥无声的寒夜里米小脂忽地听见一阵狂人的笑声来。
就在那么一瞬，她重新跌入梦魇的世界。
“你好。”
那个冒充她面容的东西向她问好。
“放我出去，我没有时间和你瞎闹什么。”
米小脂的确不乐意和这个家伙在这个该死的地方闲谈什么，前几次的经历已经给了她警示。
别看这个东西总是一副急不可耐的模样，但不得不承认的一点便是，这家伙可以翻阅她的记忆。
而每一次再次遭遇，米小脂便越发感觉对方更加拟人一些。
就像……
就像活剥了自己原先的那一张皮囊批在身上一样。
“别那么生疏嘛，”那家伙勾了勾嘴角，“我拥有你所有的记忆，理论上而言，我不过是另一个你罢了。”
“无非是你在外头，而我在里头。”
“如何？”
“被那些凡夫俗子抛弃的感受不轻松吧？”
正在那人凑近过来说话的时候，米小脂猛地揪住对方的衣领将二者之间的距离急速拉近。
“你要是冲着嘲笑我来的，我现在就可以把你的脑袋扭下来。”
她咬着牙，几乎一字一句的喊道。
被揪住者赶忙举起双手已示投降，但脸上照旧摆着那么一副欠揍的笑容。
“我当然不是来嘲笑您的，我不过只是觉得有意思。”
下一秒，他的脑袋被瞬时扭了下来。
轻轻松松，就像是扭动一枚挂在衣服上已经脱线的扣子。
血液有如喷泉一般喷上天空，猩红粘稠的液体溅了那位短发少女一身。
“我说了，我会把你的脑袋扭下来。”
一珠珠喷洒而出的血滴顺着米小脂软腻的脸颊流下，像一粒粒点缀在少女颊间的红宝石。
失去头颅的尸体猝然倒地，猩红色的液体在白茫茫的一片大地上蔓延开来，而在远端先前死去的那个男人重新聚云而生。
“好吧，我的错。”
“我不过是为您打抱不平罢了。”
“您想一想，他们的性命是您救下的。但是他们却如此干脆的抛弃了您，这实在是……”
那家伙站在安全的位置，戏虐道：“让人流泪啊。”
米小脂不言语，一双已然改变的兽瞳正死死盯住对方。
但那人毫不畏惧，只是继续嘲笑。
“杀我当然容易，在这里您似乎与外面完全不一样。”
“暴怒，嗜血，残忍……”
“米小脂，你会对外面的人那样子做吗？”
“不会吧？就连报复，都只是想着自己待会领着敌人去暴露他们。”
“你是什么需要妈妈换尿不湿的痴呆吗？”
“你！他！妈！的！”
一霎之间，米小脂已然闪现到对方的身前。
两手不知何时已然化作利爪，身后的羽翼也已染血，在狂怒之中，说话的对象在顷刻之间已然被开胸刨腹。
“对！继续，如果你能拿出一般的精力去对付外面的那些人。你的小白和蕾米可能就不会抛弃你了。”
那人又一次出现在远端。
“对了，还有那个杨绥德。”
“你不会真的以为他在乎你吧？最开始的时候他不就抛弃了你和黄东他们吗？”
“呵，”那顶着男性米小脂面孔的伪物轻蔑一笑，“这种小人怎么可能在乎你？更何况，你还是一只怪物！”
怪物？
我是怪物？
怒气腾起三万丈，米小脂甩动翅膀飞速向着对方冲了过去。
“住口！”
第一下，对方的脑袋便如被抛起的排球一样离地飞起。
“住口！！住口！！”
第二击，几道肋骨如嘣脆的薯片一样砸断，那家伙的胸口有如被铁块砸了似的，顷刻之间便凹陷进去。
“住口！！！住口！！！住口！！！”
赤红色的世界在眼前闪现，厚重粗糙的喘气声，声线模糊的怪叫，一股子扑鼻的血腥味几乎叫普通人窒息。
但米小脂丝毫不受影响，她像一支疯虎一样拼命的撕扯身前的那一具尸体。
不！
那东西绝对称不上什么尸体。
只是肉块。
一滩由碎肉与鲜血组成的肉块。
“啧啧啧……”
熟悉的嘲笑声重新回到米小脂的耳边，一道闪着光的镜面震的她向后一退。
但最开始的畏惧过后，她的视线得以重新向那镜面看去，那镜子里倒影着一个怪物的模样……
光秃秃的头顶，两眼的眼眶被拉长的近乎两倍于普通人，鼻子早已塌陷，一口的尖牙更是昭显那玩意的身份——丝忒。
我是怪物？
“不！”
“不！！！”
“我不是怪物！”
“我是人！”
“我是米小脂！我是人！我不是怪物！我有朋友！我有家人！”
“啊！！！！！！！！！”
镜面砰然炸碎，在闪过的细小镜面上米小脂看见了自己过往的一生。
孩童时期被家人严管的惆怅。
少年事情面对考试与学校的忧心。
青年时期与家人不对付与打算证明自己的好胜。
但一切的一切，米小脂过往的过往，它们组成一起，却共同演化为了同样一副模样。
那个满嘴尖牙的怪物。
“怪物！滚出我的家！”
那是一道厚重男人的声音。
那家伙的身材高大，近乎能遮蔽住阳光。
从下向上看去，就连脸都看不清。
唯一能够清楚的，就是那人语气里深入底端的愤怒与失望。
“爸！我是米小脂啊！”
“我不是怪物！”
但那高大异常，一整张脸都浸没在黑暗里的男人却是一阵冷笑。
“你说你是米小脂，那你手上的是谁？”
米小脂于是顺着他的指向向下看去，在其的两手之间捧着一具尸体。是一个中年女性的，那女人的左脸已经被野兽啃的精光。
露出阴森的白骨来。
这是什么？
这是什么东西？
一颗圆溜溜的东西忽地从米小脂的嘴中被吐出。
那是一枚眼珠。
一枚已然浑浊却死死盯住自己的眼珠。
“妈？”
“怪物！”
那一张面孔已经被啃去一半的女人骤然发出尖利的嘶吼声来。
“怪物！滚出去！”
这是什么？
我在哪里？
我是怪物吗？
不！
我是米小脂！
我不是怪物！
对了！
这都是幻觉，这都是那个伪物制造出来的幻觉。
只要打碎这些幻觉就可以了！
血管被拔出，肌肉被搅碎，脊梁有如绳子一样被甩动。
在倒地男人的尸体前，米小脂捧着脸，道道血泪从眼角滑落。
在尸骸之中……
在血海之上……
一道亵渎无比的身影矗立起来，那是一具由尸体组合而成的雕像。
她向下垂泪。
血泪砸在海面，激荡起阵阵涟漪。
而在海面的中心，一个短发女人正跪坐在那，如野兽似的的将活人宰杀。
“小脂？”
一道声音在天际响起。
是塔可夫斯基的声音。
这声音响亮，叫那个顶着男性米小脂面孔的伪物蹙眉。
“真是讨厌。”
接着，整个世界变得模糊起来。
它摇摇晃晃，像是一艘遭遇意料之外台风的帆船。水手在嘶吼，船长在打舵，在黑压压的狂风骤雨里面，整个世界急速走向解体。
像是一面落地镜一样。
发出清脆的崩裂声。
“小脂？”
塔可夫斯基站在不做声响的米小脂旁侧轻轻摇晃对方。
他打一开始就没有离开，只是静静的站在小脂不远处，等着对方缓过来后和自己一齐行动。
毕竟出于大家考虑，小脂的确是非走不可的。
但话又说回来。
他又怎么可能放任这么一个少女一个人被抛弃在这密林里头呢？
纵使是有危险也好。
已经失去过一次妹妹的塔可夫斯基不希望再看见任何人被抛弃，纵使对方和那个叫做丝忒的家伙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小脂？”
塔可夫斯基的声音传入米小脂的耳中。
连他的幻觉都制造出来了吗？
不过没有关系，只要我杀掉他们，我就可以重新回去了。
在雪地里，有如野兽一般的尖细眼瞳急速亮起。
只是一瞬，毫无防备的塔可夫斯基便发现有一股子巨力控制住了自己。他急速的向后跌倒，作为成年男性的挣扎在这样一股子巨力面前柔弱地像是一块抹布。
在繁星中，一个女人正跨坐在塔可夫斯基的腰上。
脖子！
脖子要断了！
人类最本能的求生欲促使着这位荣誉师的排长赶紧做出动作来反制对方。
但在令人绝望的力量对比下，一切的挣扎都毫无作用。
要死了吗？
一道声音猛地出现在塔可夫斯基的心底。
他从来没有想象过自己会是这么一种死法，他原以为自己会死在枪林弹雨里面。
米小脂身体的莲子清香逐渐包裹住了这个垂死的男人，在一分一秒的时间流逝中，被压在身下的家伙逐渐停止挣扎起来。
完了。
塔可夫斯基的眼睛看向上方，米小脂那一双凄美无比的眼眸正被镶嵌在对方那一张了无表情的冷淡脸庞上。
他闭上了眼，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但也是一瞬，那一道卡着自己脖子的力气便消失了。
紧接着，身上的重量也骤然离开。
随之而来的，是一道冷冰冰的声音：“你回来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