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头,凝视那道无形的,分割了阴阳两界的线。
血月和空无一人的街道在那条线后消隐,坍缩,像烈日下飞速融化扭曲的积雪,转瞬之间,线那边的小阴间就整个匿去了影踪,就此消失不见。
可李愚明白,它其实还在那儿。
只要走过去,跨过那条线,他就能重新回到小阴间,回到那场黄粱梦里。
江怜就在那儿等着他。
想到这儿,李愚不再犹豫。
他转过身,拎起背包甩到肩上,掏出手机。
稍作思索后,李愚拨通了一个号码。
“喂?”
接电话的是个年轻女声,她很有礼貌地回应:
“喂,您好,这里是……”
她刚说到这儿,李愚就很干脆地打断了她。
“是夜游司酆城分部吗?你好,我在酆城城区发现了一片小阴间,规模很大,还未对现世造成太大的影响,具体情况还不清楚,麻烦你们派人来处理一下,详细地址是……”
他迅速报出了一串地名,接着又说:
“有个普通人被困到了这片小阴间里,急需救援,所以你们的速度最好快一些。另外,我需要借用一下你们的数据库,还得麻烦你们另外派人和我联系。”
夜游司的客服小姐显然没见过这场面。
被这么狂风骤雨劈头盖脸地灌了一堆话,她愣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消化掉这堆话里的信息。
然后,她的语气严肃起来:
“收到,请您留在原地等待,不久后就会有人赶过去,和您联系,还有……”
她迟疑了一下,按照章程,同时作为试探,问:
“您到底是……”
李愚本来想自称是路过的假面骑士,但最后他还是叹了口气,想起出门之前老头的叮嘱:
“在外边人家问你是谁教出来的,你可千万别提我的名字,我丢不起这人!”
于是,他只好含糊其辞:
“山上来的。”
他说。
……
跟夜游司的人商量好在哪儿见面之后,李愚挂断了电话。
他确实是从山里来的。
神州大地辽阔无垠,从来不缺名山大岳。
在现代之前,在遂古之初,科技的光辉尚未绽放,珍妮纺织机还没有将工业化的福音散播向整个世界时,先民们就生活在这片群山间。
每座山都有故事。
每座山都有传奇。
武当、龙虎、齐云、青城、鹤鸣……
往玄乎了点说,就是三山五岳,十大洞天,三十六小洞天,七十二福地……
李愚也不知道老祖宗他们为什么执着于在山上隐居,要知道山上与世隔绝,干啥都不方便。
水电倒是有,网络也不赖,可网购向来不方便,外卖更是最近两年才刚开始有的,下趟山恨不得要人老命,一到夏天蚊虫满天飞,就算点上蚊香都没用——
山上的蚊子虽然不如城市里的蚊子日日饱尝现代化工业的精粹,耐药性拉满,头顶尖尖,可也绝对不是吃素的,除了专门炼制来对付它们的丹丸,它们几乎横行无忌。
跟蚊子一样烦人的还有游客。
那些可爱的男女老少时常会拦住李愚,问一些非常可爱的问题。
有关爱情,有关财运,有关长生。
李愚也时常会忍不住想指着观里老祖宗的塑像问问那群游客:
烧两炷香,连点贡品都不带给的,老祖宗能愿意给你们办事吗?
这届善士实在不行。
可再不行,那也是他们的衣食父母,对衣食父母,李愚向来带着最大的善意,并不介怀这些野生爹妈偶尔会提出各种各样的可爱问题。
但面对亲生爹妈,李愚的态度就没那么慈祥了。
他又拨通了个号码。
很快,电话接通了。
“打电话给我干嘛?”那边传来熟悉的,带着警惕的沧桑声音,“小兔崽子,咱们可说好了,你下山之后,别管碰上了啥,都甭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帮助。”
李愚知道这是老头在嘴硬。
他可不管那么多,径直说:
“我好像碰上你说的,酆城的大灾了。”
老头的语气立马凝重起来:
“真的?”
“真的。”李愚一边心想不是不可能从你这儿得到任何帮助吗,一边忍住笑,“是个小阴间。”
“小阴间?”老头略作迟疑,“酆城是罕有的,阴阳两界几乎交叠之地,出现个把小阴间再平常不过……你的意思是,那小阴间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
“嗯,”李愚点头,“它像个黄粱梦。”
“这……你的意思是,这小阴间不是天然诞生的?而是被人为引发的?”老头沉默了片刻,凭着多年来除魔卫道的经验,他迅速指出了关键,“梦的主人是谁?”
“现在还不清楚,不过我已经联系了夜游司在酆城的分部,等他们派人来之后,说不定会有点头绪。”
“夜游司?”老头提高了声音,难掩不屑之意,“指望他们?一群外行,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李愚知道老头向来看不起夜游司。
所谓同行是冤家,更何况以老头为代表的传统派和以夜游司为代表的新锐派——两者之间的争端远要比传统过滤嘴香烟和电子烟之间的矛盾更尖锐。
夜游司觉得山里的老东西们早就跟不上时代进步,该退位让贤了。
山里的老东西们则觉得夜游司的小登普遍目无尊长,随心所欲百无禁忌,迟早有一天要闯下大祸。
两看相厌。
要是往夸张了说,这也可以叫大道之争。
道不同不相为谋,老头冷笑一声:
“该合作就合作,不得不承认,夜游司这两年还是取得了不少成绩的,他们弄的那……叫啥来着……哦对了,大数据除妖是吧?还挺好用的。”
“既然用得上他们,那就别客气,不用白不用,”老头继续给李愚参谋,“但是也别太指望他们,那群外行搞搞高科技什么的还成,真到了该动手的时候,还是得靠自己。”
李愚一边听一边点头称是。
老头给完意见,又沉默了会儿,才终于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止又欲言。
“你那儿……”像每位想要关心儿子却又拉不下脸张嘴的老父亲那样,他的声音干巴又生涩,“怎么样?能应付的过来吗?”
李愚想了想,回答:
“应该能。”
“什么叫应该能?”老头闻言立马吹胡子瞪眼,像对着李愚哈气的猫,“能就是能,不能就是不能!”
“那就是能。”李愚下意识说。
“能……”老头再度提高音量,“能什么能!你的三脚猫功夫怎么能对付得了那种大灾!你等着,我……”
这时候他才忽然意识到自己有点关心则乱。
老头的脸快要挂不住了。
他咳咳咳清清嗓子——在这一点上,这对父子倒是颇为相似——然后,老头说:
“既然你能应付,那我就不多过问了,不过,要是有什么情况,记得第一时间给我打电话。”
老头严肃起来:
“今早我又给你算了一卦,卦象很乱,很难算出什么,兴许是受酆城那场大灾的影响,我能看出的就只有此去本应十死无生,但冥冥中确有一线转机,只要抓住这线转机,就可化险为夷。”
李愚心中一动:
“一线转机?你能算出来具体指什么吗?”
老头又沉默了会儿。
紧接着的是一阵咳嗽声,咳嗽声过后,老头的声音变得虚弱了许多
“是件嫁衣,”他告诉李愚,“一件……红嫁衣。”
李愚愣了愣。
他下意识想起了江怜,还有江怜身上的那件红嫁衣。
所以,一线转机指的会是江怜吗?还是江怜山上的衣服?
他正思索着,老头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哦对了,还有一件事……”
李愚暂时中断思考,问:
“什么?”
“咳咳……”老头再清嗓子,“这个……”
他有点不好意思,但仔细想想,该不好意思的不是他而是李愚,于是他就重新镇定下来,为老不尊地嘿嘿一笑:
“那个……她……你跟你那个网恋对象……见了面没呀,感情发展得怎么样啦?”
李愚一惊,差点爆粗口:
“我……你怎么知道?”
老头洋洋得意:
“小兔崽子,真以为你那点事能瞒住人啊,老夫只消掐指一算,就立马能算出你这兔崽子为什么突然愿意听我的话去酆城。”
同时老头又忍不住腹诽:
天天大半夜打游戏,吵得人睡不着觉,你爹想不知道都难!
李愚这么聪明,当然也很快就能想到这原因。
他有点无语,尤其是在跟着想到江怜,还有至今都尚未露面的苦艾酒小姐之后。
所以他果断找了个理由跟老头说拜拜:
“吔!夜游司的人到了,先不聊了。”
挂断电话之前,他还能听见老头分外殷勤的招呼:
“哎哎哎,别挂!我跟你说啊,要是合适,网恋对象也不是不行,你老爹我开明得很,等解决完酆城这件事之后,你记得把她带到山上给老爹看看啊。”
李愚脸都黑了。
看看?
看什么?
看苦艾酒小姐把裙子一掀,朝他俩邪魅一笑吗?
我掏出来比你还大.jpg
可老头确实提醒了他。
李愚看着手机,点进跟苦艾酒小姐的聊天界面,发现聊天记录还停留在他发过去的那条叮嘱上。
“对了,记得在小区门口等我,别进小区。”
盯着这条信息,他突然产生了个想法:
要是他现在给苦艾酒小姐发信息,打电话,她会回吗?
要不试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