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动声色的,李愚用眼角余光瞧着身旁的红衣女鬼,忍不住这样想。
时间不对,可地点对上了。
性别不对,可性格对上了。
对……对吗?
对的对的,不对不对。
分不清啊,李愚分不清。
他只知道江怜自称不是。
可就算她说自己不是,那就真不是吗?
那问题又来了——如果她是的话,为什么要说自己不是呢?
李愚搞不明白到底对不对。
刚刚的试探显然没得出什么有效结果,甚至还差点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一想起刚刚江怜的话,他心里就有点郁闷。
难道牢酒……难道苦艾酒小姐真是因为不喜欢他,又不知道该怎么拒绝,才自称是男生,想让他知难而退的?甚至再进一步,更夸张点,江怜会不会真是苦艾酒?所以才会这样说,好让他知道她的想法?
脑子里乱糟糟的,李愚忍不住叹了口气。
他觉得江怜可能是苦艾酒小姐,但江怜是苦艾酒小姐不太可能。
时间始终是最大的问题。
差不多四十分钟的车程,就算不堵车,也不可能十几分钟就赶到,除非用飞的。
江怜……苦艾酒小姐显然不会飞。
那她是怎么提前赶到的?
更何况在他刚刚的试探下,江怜几乎没露出任何破绽,如果是演技的话,那李愚只能说她的演技疑似有点太好了。
有一定嫌疑,但不是特别大。
妈的坏女人。
真该死啊!
演技好是吧,那你最好祈祷你的演技一直好下去,可千万别漏破绽让我逮着了,不然的话,呵呵……
李愚想起了他之前随身携带的背包。
背包里是像他这样的受害者们众筹买给苦艾酒小姐的一件礼物。
一套衣服。
准确来说,是套女仆装。
他来酆城,是带着使命来的。
群里的受害者不止他一个,满打满算,整个群平时活跃的那些人几乎都被苦艾酒小姐骗过——当然,对他们来说,苦艾酒小姐的罪行要轻很多,充其量也就是骗他们带她打游戏的程度。
再加上苦艾酒小姐似乎早就意识到事情迟早会败露,因此提前做了安排——
从很早之前开始,她就不断对群友投桃报李,甚至施以小恩小惠,用来笼络人心。
有人带她下本,她就狂拍马屁,打字夸“大佬真强大佬真厉害大佬辛苦”,小嘴像抹了蜜;跟她关系好,能说得上话的,她总能记住人家生日,记得恭喜;万一谁生了病那就更不得了,她会当场化身酒妈妈,嘘寒问暖,关怀备至。
所以,当真相被揭露时,群里意外的竟没几个人特别生气。
甚至有极个别人说:
“男的岂不是更好?”
“就要男妈妈就要男妈妈就要男妈妈!”
但为了走个流程,好让坏女人收敛些嚣张气焰,群友们还是决定对坏女人略施小惩。
“就决定是你了,牢驴!就当是为了群友,对她使用线下真实吧!”
“线下真实酒妹的时候别忘了喊大伙的名字嗷驴神,让大伙都有点参与感。”
“支持正义线下真实!”
“就得狠狠把坏女人殴打至跪地,把她抓走当星怒!”
就这样,带着群友们的美好祝愿和众筹来的刑具,李愚来了酆城。
李愚没让其他人知道真相——群友们都不知道他跟苦艾酒小姐的感情纠葛,更不知道他向苦艾酒小姐表白了。
要是让他们知道了的话,他的人生大概也要这样结束了吧?
堂堂驴神,却成了苦艾酒“小姐”的裤下俘虏。
难顶。
怀着如此沉重的心情,李愚再度看向身旁的红衣女鬼。
越想越气。
坏女人,可别让我逮着了嗷,他冷哼一声想,让我逮着了,必没你好果汁吃!
红衣女鬼不知道李愚在想什么,她只在乎怎么杀穿冥界,打赢复活赛。
“那当然是极好的,”她随口评价了一句群友们为她准备的杀手锏,反正在她看来,这件杀手锏大概率用不到她身上,“不过,咱们该怎么出去呢?就这样一步一步走出去?”
对着面前那条分隔阴阳的线,江怜做了个往前踏步的动作。
李愚这时候也收回了发散出去的思绪。
他看看那条线,皱着眉想了会儿,突然说:
“理论上直接走出去就行,不过……我先来吧。”
他让江怜后退,同时向江怜要来了之前交给江怜的法印。
捏着那方法印,李愚小心翼翼地来到了阴阳线前,嘴里念念有词地嘟哝着什么,一脚踩上去。
他从阴间来,要往阳间去。
被他捏在手里的那方法印并未展露出什么神奇之处,他嘴里念念叨叨的咒文同样没起什么作用,平平无奇的,李愚一脚走出了阴间,来到阳间。
江怜看着他身上的红光褪去,正常的色彩重新出现,新郎的马褂大红花和布鞋变回了一身老气横秋的衣服——怎么说呢,江怜说不出这套衣服的形制,但这套衣服的确很符合她对道士这个行当的刻板印象。
她差点没忍住张嘴对李愚喊一声“道长”。
李愚是道长,她是女鬼。
身份的差异让她想到了怪东西。
唉,都怪该死的互联网,让她接受了不该接受的精神污染,现在一想到这俩词儿,她就不由自主联想到楚楚可怜泪眼朦胧,双腕被缚曲线妖娆的美艳女鬼向道长求饶的场面。
接下来,就是道长狠狠地教女鬼怎么洗心革面回头是岸了。
还……还挺色。
不对!现在可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她也不用牢驴教她怎么回头是岸。
江怜迅速收起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看向李愚:
“你好了?”
李愚点头:
“比我想的简单一些,我还以为会出什么意外——我好了,你来吧。”
江怜下意识想来一句“不许好吸回去”,不过条件实在不允许,于是她只好忍住了,朝李愚点点头:
“好,那我来啦?”
说着,她向阴阳线一脚踏出。
然后,“咚”的一声。
她一头撞在了那条线上。
就好像那里有一道墙,以阴阳线为界,将阴阳两间彻底分隔开来。
那道墙拦住了她,让她没办法像牢驴一样穿过阴阳线,回到阳间。
额头很痛,原来鬼也会有痛觉吗?
江怜捂着额头一边想一边朝面前伸出手。
她真的摸到了那道墙。
硬邦邦,冰冷至极,它无声地矗立在哪儿,江怜却完全看不到它。
“这是怎么回事?”
江怜问李愚。
李愚也皱起眉。
他学江怜的样子伸手,试图摸到那面墙。
可他失败了。
对江怜来说,这面墙无形有质;而对他来说,这面墙既无形也无质。
他可以随便从墙的一边去到另一边,所以他第三次穿过了这面墙,重新回到江怜旁边。
“我摸不到它,”李愚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它对我来说,好像是不存在的?”
这时,他忽然想到了一种可能。
自古以来,活人既生且长在阳间,而与之相对的,死物仅被允许在阴间游荡。
两者泾渭分明,井水不犯河水,只有在极少数意外状况下,死物才能逾越界限,来到活人的世界,踏足阳间。
但即便如此,它们通常也只能在阳间和阴间的夹缝,即小阴间里活动。
想到这儿,李愚不禁要叹息。
虽然早就想到这种可能了,但当设想猝然成真时,他还是难免有点……心情复杂。
该对她说吗?还是想个其他理由先把她安抚下来,然后再找老头想办法,看能不能把她带出小阴间?
这么纠结着,李愚假装平静轻松地看向江怜。
他发现江怜并没有因为出不去而慌乱,而是盯着脚下那条阴阳线若有所思。
她居然还能冷静下来?这样也好,这样不管是把事实说出来还是用善意的谎言安抚,她都能比较快接受……
想到这儿,李愚开口了:
“我也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不过你别着急,我这就去联系夜游司和老头,想办法把你……”
他刚说到这儿,江怜忽然也开口了。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我应该已经变成了鬼是吧?”她打断了李愚。
李愚一愣。
没等他反应过来,江怜又说:
“你说过的,阳间是活人的世界,不管是鬼啊,还是邪祟什么的,一般都不可能踏入阳间,对吧?”
李愚心情复杂起来,他没办法反驳江怜:
“嗯。”
“那就说得通了——我之所以没办法穿过这条线,回到阳间,当然是因为我已经死了,我已经变成了鬼——对吧?”
“……嗯。”
“呼……虽然已经想到这种可能了,但现在成真了之后果然还是另外一种心情啊……”
红衣女鬼小姐的声音略微带着点苦涩,很轻,很细,让人忍不住想要安慰她,同情她。
李愚向来不太擅长安慰人,可他还是抬起头,看向江怜,想对她说点什么。
让他没想到的是,他在江怜脸上看到的反而是笑容。
她微笑着看他,不等他开口就说:
“你去吧。”
李愚再次愣住。
江怜则背着手,看着他的眼睛,很认真地说:
“闹鬼……而且是一整个小区都变成了小阴间,按你们的标准,这应该不是什么小事吧?所以还不快去联系官方和你嘴里的那个老头?”
李愚也看着江怜,沉默了会儿,忍不住问:
“那你呢?”
江怜翘起嘴角,一脸满不在乎:
“我没事呀,我那么大力气,就算有什么情况也能应付得来,应该没事的。”
说到这儿,她对李愚眨了眨眼:
“再说,你不是向我承诺过了吗,你说你绝对会把我从这里带出去的。”
“所以,”她顿了顿,“我相信你。”
“……”
李愚只能沉默。
他想告诉江怜,他其实也没有十足的把握,他有可能会让江怜失望,他不一定能……
可这时候,他突然听到江怜说:
“哦,对了,我还有个小小的要求,不知道道长愿不愿意满足我?”
李愚下意识回应:
“你说。”
然后,他就看到,在暗红的月光下,江怜对他露出一抹清浅的,瓷器般易碎的恬淡笑容。
“你……嗯……”女鬼小姐垂眸,看向嫁衣下红绣鞋的鞋尖,“能抱一下我吗?”
“……”
李愚没想到她会提出这样的要求,他站在那儿,想了很多,就在他即将做出决定时,他又听到了女鬼小姐的声音。
“嘿嘿,开玩笑的,别当真啦。”
“……”
李愚只能继续沉默。
女鬼小姐还在说:
“唉,我知道你有喜欢的人啦,就是因为这个才专门逗逗你的,放心,我很乖的,我知道你想跟我保持距离……她真有这么好吗,值得你这么喜欢,你不是都说她骗了你吗?而且她也不一定喜欢你吧,唉,真是搞不懂你们男人。”
她的声音忽然停下了。
又过了好一会儿,李愚才再度听见她的声音——依旧阳光开朗,不见一点阴霾:
“话说啊,李哥,要是你先认识的是我,你会喜欢我而不是她吗?”
这次,她没说自己是不是在开玩笑。
李愚僵住了。
江怜见他这样就噗嗤一声笑出来。
越笑,她的声音越低,直至连带脸上的笑意一并消失不见。
“你快走吧,”她面色如常地朝李愚摆手,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别在我这儿耽误时间了!”
李愚看了她一眼,又一眼。
最后,他终于点头:
“那……我走了。”
“嗯!”
“你……注意安全。”
“知道啦!”
“我很快就会来救你的。”
“好哦。”
“在这里等着我,别乱跑。”
“放心。”
李愚终于走了。
于是原地只剩下了江怜一个人。
她目送着李愚的背影渐行渐远,直至消失不见。
然后,她才拍了拍胸脯,长出一口气:
“我草难道我真是先天坏女人圣体?”
“这下牢驴你总不能忘了来救我吧?”
“唉男人,真好懂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