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从我和她认识,已经过去了六年。在那期间,我也不止一次把别人带到山上,测试是否有其他人能看到晴羽,可是每一次他们都会对晴羽视而不见。哪怕有一次她用松果砸中了其中一个同学的头,他也只是觉得是我的小把戏。顺带一提,他理所当然觉得我把他叫到山上是想要对他告白什么的——在一切都没有发生后,可能是出于恼羞成怒——也可能在大家的眼中我本来就已经是那个形象——我彻底变成了班上的怪人。那个留着短发(因为叔叔懒得帮我洗头)的怪女孩。
当我成长到十五岁,准备升上高中了,不知不觉间竟然已经成为了晴羽的同龄人,至少在外表上是如此。晴羽的确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女生,我相信如果她的生命继续走下去,一定会被星探挖掘出来变成大明星。至于每天都会和她相见的我——在水里的倒影,和她相形见拙。
虽然,我确实从未在水里见到过她的倒影。就算是天空也见不到她的容貌。晴羽的美,只存在于我一个人的眼中。
初三那年,我发现由于长期在山上不和人接触,晴羽变得不再有记忆中那么成熟,她的想法和举止依然定格在高中生的时候。那段时间里我和她的话题变多了,她也不再把我当成小孩子看待。无数个夜晚,我们坐在一块石头上看天上璀璨的星光。有时风从四面八方吹来,空旷寂寥,会有种孤身一人的错觉。我经常扭头看向晴羽,以确保她还在那里。这加深了我的恐惧,我开始害怕,害怕有一天当我转过头,会发现晴羽不见了,从始至终这一切都像一场美好的梦。
这个恐惧随着时间流逝,越来越沉重。我多么害怕风吹到我的感觉。我多么害怕呼唤得不到回应的感觉。我多么害怕成长,恋爱,老去,死亡的感觉。
初三即将结束的某一天,我收到了一封来自远在准鸟市的父亲的信,信里说道,母亲终究还是没有敌过病魔。在不用继续支付高昂的医疗开支后,父亲的生意终于有了足够的资金发展,现在可以把我接去城市里生活了。不知道为何,看着信中的字里行间,我竟然看出了一丝轻松的意味。我有些疑惑我应该用什么情绪去对待这封信,因为我既没有悲伤也没有愤怒。
“你可以去准鸟市了。而且你考试考得很好,可以去那里最好的私立高中。”
有一天,叔叔一边替我扎辫子,一边和我说道。他的声音因为长期酗酒而有些沙哑,我抬眼看向他的侧脸,不发一语。空气中充斥着二手烟,清酒和廉价洗发水的气味。
“你不想离开这里吗?梅子。”
“我不想。”
叔叔没说什么,他只是看着我,露出了思索的神色。
“你再考虑下吧,毕竟,这是关乎人生的抉择。没有什么比考上好的大学更重要了。”
“这对我而言不是最重要的。”
“那是因为你还小,没有成年,你不知道这些——”
“酒鬼没有资格说这些。你才是什么都不懂的那个。”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番话让我变得很生气。我冒失地说了这句话之后手里攥着那封信,一下子跑了出去。
我一路小跑,因为父亲要来把我接走而感到悲伤异常。叔叔在身后注视着我,他没有说话,就像当初我从晴羽身边跑开时那样,只是沉默地看着我。
这算什么呢?这究竟算什么?把我留在这样一个小镇里,在我十五岁的时候就要让我离开......明明我已经有了自己所珍视的事物,已经有了留恋.....但即便如此,我也没能说服自己这一切都是有意义的。我和晴羽,我们之间的故事......她甚至不算真正存在。一个只有我能看见的灵魂,和只存在于我想象中的虚构人物又有什么分别?她是属于我的一场梦,有一天我会醒来,然后惊觉世上甚至不会留下晴羽存在过的痕迹。
我在秋天微凉的风里拼命跑着,跑着,大口喘气,帆布鞋磨的我的脚底生疼。不知觉里再一次跑到了那条熟悉的小路上。好几次我试图离开,可不论我向哪里跑去,思绪不宁的我总是会跟随本能回到树林里。我知道这么多年来我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学校,家和晴羽,是构成我的一切,除了上学的路和上山的路,我不知道还有哪里可以去。
我又小跑回了学校。古田镇的初中和小学是连在一起的。我从教学楼的侧梯走上去,站在原本热闹的走廊一端,这里已经没有学生了。毕业后大家各散东西,只剩下我不认识的同学在收拾社团留下来的物品。教室里空荡荡的,仿佛还能用双眼看见热闹的嘈杂。我抚摸曾经坐过的位置,熟悉的木纹也要消失了,学校正计划把桌椅全部换成更加舒适的塑料产品。突然间我懂了,原来我对于人生一成不变能到永恒的幻想是不切实际的。一切的一切都要改变了,我不可能和晴羽永远聊天聊下去,永无止竭,或是在一模一样的教室里上课直到老去。
我终将离去,晴羽终将消失。我会长大,嫁人工作——有一天,这个故事会变成童年回忆。
从三楼的走廊望出去,能直接看到平时和晴羽下棋的地方。隐约间我似乎从枝桠的罅隙里见到了木屋,虽然我没有进去过,这些年来我也有带着工具去帮晴羽修房子,例如把外面的杂草剪掉,拔掉附在门窗上的爬藤之类。这不像是一个女孩子能独立完成的,但这些年来在叔叔修衣柜差点把自己砸死后,我就从同桌那里借来了他不要的工装裤,开始独自在家里修修补补。
我还带了一小包向日葵种子过去,现在小屋旁边已经长满了五颜六色的野花和金灿灿的向日葵。
晴羽是否也在看向我?还是一如既往地在等待我放学?我呆呆地依靠着栏杆,忽然茫然感袭来,风吹起我的裙摆,我颤抖不已。
“梅子,多去找些感兴趣的事情做吧,不要一有空就到山上来——你可以找些新朋友,找班上的同学,去参加社团。至少,找个存在的人。”
我的耳际又响起了晴羽的声音。那个晚上,我们曾经一起写诗。她这样说:
梅子啊
你就像一只孤独的熊蜂
在所有人都看不到的角落
拼命拥抱那朵
千疮百孔的花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