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子?”

我听到有人在喊我。那把声音很清脆也很好辨认,因为我很少和活人说话,他是少数会主动喊出我的名字的人。再者,这个年纪的男生的嗓音大多和池塘里的野鸭一样难听。

渡田伸斗是个高大的男生,大概有一米八吧,我想。在人群里的时候,总是能一眼看到他的寸头。和班里有些阴沉的男生不同,渡田很受欢迎,他那张白净瘦削的脸时常会引起女生的叽叽喳喳——拿着面包经过一群团雀那样。

有一段时间,他坐在我的后面。虽然很久没有量身高,不过我也算女孩中比较高的。我们就坐在靠窗的地方,像两颗沉默的土豆。可我们确实是两个世界的人,哪怕都不喜欢说话也好,他只是不想要引起麻烦——也许是女生间的妒忌——他就是这么好心肠。

我和他有什么交集吗?

没有。只是从某天开始,一旦要和异性分组,就总能看到他的脸。只有把手上的面包丢给我,才不会让团雀们吱吱喳喳。

“嗯。”

“我以为你的柜子已经收拾好了。毕竟大家都已经走了。”

“我随便走走。”我沉默了一会,“渡田君怎么在这里呢?”

“我是回来收拾东西的,我很快就要去其他地方上学了。”

他摸了摸鼻子,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忽然打开一直拎着的大麻袋,在里面翻找出一封黄色的信。

“呐,这个给你。”

“这是?”

“反正现在也没有什么意义了。嘛,这种事情......我果然还是个胆小鬼。”他又摸了摸鼻子。只要是紧张,他都会下意识摸鼻子。

那封信轻飘飘的。不会是那个吧。我的表情想必还是很冷漠,而且不自觉间盯着他盯了很久。他拿上装满社团个人物的大袋子,最后和我浅浅鞠了个躬,“那,后会有期,梅子。”

那张对于初三学生而言过于坚毅干净的脸泛红了。他终于要回去他的大城市——哪怕他其实也是从田野里出生的我们之中的其中一个。他是山里的孩子,可是他不属于这里。

我看着他消失在走廊尽头。这一刻学校里是真的没有人了。在这样的乡下地方,学校本来就时常面临着被取缔的风险。在这一刻——仿佛真的荒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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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少会在这么早的时候去找晴羽。

我一路小跑着上山,在心里无数次重温想好的台词和要说的话。我实在有太多难以开口的话语,当这些都汇聚成一封长长的信,我开始觉得天旋地转,仿佛像是准备向谁宣判死刑。

我磕磕绊绊地在石梯上前行,手里是父亲写给我的信,口袋里是渡田给我的信。我很讨厌信。许多时候,一封信是某个人留在世界上最后的痕迹。当你再也无法和他见面,那他和死了也没什么区别。所谓信,是遗书的一种。

晴羽还是在同一个地方,同一棵树下,看起来一点变化也没有。我想起三年前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晚上,晴羽也是穿着校服坐在树下,看向很远很远的地方,和路上寥寥无几的行人。她的面容依旧姣好,岁月和她擦身而过,未曾留下半点痕迹。但我不再一样了。我一直在长高,身体每时每刻都在变化。

晴羽见到我的时候很吃惊,然后她看到我手里握着的纸,突然笑了起来。

“那是情书吗?”

“是这样的——我——我......”

情书吗?如果和晴羽告白就可以不分开,那何尝不可。

我大口喘着气,妄图用刚爬完楼梯的休息时间掩盖自己的慌张。“对不起,我——”我抬头,看向晴羽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声音里突然带上了哭腔,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很对不起——”

那是我第一次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哪怕许多年前在球场摔倒小臂骨折了,我也没有哭过。情绪简直像瀑布那样涌了出来,沉重地在身体的每一处里用力灌着。

这么些年来我被留在古田,只懂得一个人在被窝里默默流泪。我不懂怎样放声大哭。我讨厌——厌恶——憎恨把自己的痛苦暴露在外的人。而且,他们的问东问西只会让我越来越慌张。

但这里是山上,这是远离世界的另外一个世界,这是我和晴羽的世界。这里没有酒鬼叔叔,没有团雀一样吵闹的同学,没有把对妻子的死感到解脱的父亲,也没有成群结队的人类。我可以大声哭泣,因为我的泪水不会出碰到任何一个人。它们只是滚烫地穿过晴羽,然后压弯地上的草苗。

我把父亲和母亲的事情告诉了她。我说,母亲已经不在了,家里的经济状况好转,父亲会把我接到城里读书。原来信里写的都是骗人的,他早就帮我办好了转学手续。我还告诉她,我的成绩很优秀,托了她的福,我的历史和国文分数考到了全班第一。所有人都在为我喝彩,我听到许多人说我是那个‘每个班里都有的,不说话但成绩很好的怪小孩’。就连叔叔都被我的成绩单吓到了,虽然他只会含糊地瞪着眼睛,发出‘啊,啊......’的声音。

可是我想要的却不在公路的另一头。我想要留下,留在古田镇,也许知道我老去死去......我不在乎那些人的喝彩,我更在乎晴羽。是的,在乎,时间的流淌也教会了我在乎的含义。

越是说着,我的声音就越沙哑,最后几近嘶吼一般。晴羽一幅被吓到的样子,她不知所措的想要帮我擦去眼泪,可是却徒劳无功。

“我要走了,晴羽。我要走了。”

山上寂静无声,只有我断断续续的咳嗽声。我多么希望这只是一场梦,一场很快就会醒来的梦,但手里父亲写的信的触感这么真切。我蹲下身抱住膝盖,手指不断拨弄裙边起毛的地方,“为什么总是会变成这样?!我只是想留下......”

经过十几秒的沉默,我觉得呼吸变得通畅点了,便一下坐在了草地上。我们什么都没有说,晴羽在我身边一米多的地方,仔细注视着我。我们这就这样坐着,沉默不语。

沉默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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