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娜瘫坐在沙发上,重新点燃了一只烟。

“大概七岁还是八岁,那时你刚刚出生没多久,爸带着我去卢浮宫参观。距离新一届的法国奥运会已经很接近了,整个景区都热闹非凡。他带着我来到那时著名的女性走廊,里面陈列着法国历史上十大知名女性的雕像,从为女性权利发声的政治家奥兰普·德古热,到抗击英格兰入侵的贞德。

我通过橱窗看着参与奥运会的女运动员爱丽丝·米利亚的奖牌和运动服,我聆听将堕胎自由写入宪法的女活动家吉赛尔·哈利米的事迹,我欣赏第一位环游世界的女探险家珍妮·巴雷特所收集的标本和记录的文献。爸说,我是个法国人,我的体内流淌着代表浪漫和自由的法兰西血液,我的名字和贞德几乎完全一致,我理当继承先辈女性们的思想和精神,为平权而奋战,为生而为人内心最为闪光的人性而奋战。

我的内心雀跃着,我是那么意气风发。我如饥似渴阅读书籍,我旁观各种政治活动,我亲身观看那位法国第二女总统的政治演讲。我在新闻上看着那些魔法少女在大街小巷主持正义,我偷偷一个人穿过警戒线只为更进一步目睹魔法少女和伪神的战斗,我聆听着魔法少女们所举办的讲座,我为参与偶像表演的魔法少女们欢呼。我那时候想着,就算是当不成魔法少女,我也要成为一个优秀而浪漫的法兰西女孩。

爸是整个法国著名的活动家,只要周末或者假期,我就会跟着他参加各种集会和读书沙龙。我听着大人们用我听不懂的高深词语交流,他们的思想在空中碰撞出火花。我阅读更多的哲学人文和政治书籍,只为了让自己能够听明白,能够参与其中,大人们夸我是小神童,小小年纪就已经有了独立思考和丰厚阅历。我如果有尾巴,那个时候一定翘到天上了。

魔法少女的诞生,按照大人们的说法,是亿年未有之变局。人类文明自诞生以来,无论什么样的人,高高在上的帝皇、底层卑微的流浪汉、富甲一方的商人、学识丰富的哲学家、为一日三餐奔波的农民、亦或是征战沙场的将军,他们都没有脱离人类的限制:寿命有限、能力同样有限。即使是站在亿万人顶点之上的独裁者,也依靠着手下庞大的官员和军队班子用以维持统治。

魔法少女却远超人类的限制,能够真正意义上一人之力抵万人,能够永葆青春行走于世间,还拥有着比核弹更具毁灭性、比大自然更具鬼斧神工的能力。大人们承认,魔法少女与其说是人类,不如说已经一只脚踏入了神的领域。更重要的是她们往往都是心智尚未成熟甚至是不谙世事的孩子,非常容易被周围的环境所影响乃至误导。正确引导魔法少女、处理好人类和魔法少女的关系是确保人类文明繁荣昌盛的根本因素,也是那些集会和读书沙龙所探讨的内容。古人的政治经验完全不适用于现在的形式,整个法国乃至世界的优秀头脑聚集着,在一场场辩论和研讨中彼此交换着意见。

我没赶上好时候,魔法少女和人类的关系在恶化,白银时代逐渐变为黑铁时代。魔法少女对抗伪神时附带的城市破坏让很多普通人损失惨重,恐惧和仇恨正在滋生,名为根除派的人类极端势力如同野火般蔓延;诞生于霸凌和压榨之中的魔法少女则将矛头对准周围的大人而非伪神,其中任何一名魔法少女都能掀起一场影响千百人生活的破坏,即使最终被其他魔法少女打下去也会让社区面目全非;大大小小支持魔法少女的宗教如同雨点般诞生,这些宗教派系疯狂崇拜魔法少女,每个宗教的核心几乎都由几名魔法少女组成,她们被那些信徒盲目崇拜,骄横和恣意在内心生根发芽;而欧洲的另外一头,名为新苏联的国度已经稳固运行了三十年。这个人类文明历史上第一个由魔法少女掌控的国度一直笼罩在神秘中。根除派指责它是人类的囚笼,宗教派赞扬它是真正的乌托邦。各国政府和新苏联的关系很微妙,但据我爸说恐惧远大于合作——新苏联在过去二十年吞并了大半东欧和中亚,恢复了旧苏联所有的领土甚至还有所增长,人类恐惧新苏联已经变成一个霸权主义国度,正在诉求支配统治整个世界。

爸是共同体党的一份子,他所在集会的叔叔阿姨们也是如此,这个党派是极少数坚守人类和魔法少女融洽共处的组织。他们不像根除派那样散播对魔法少女的仇恨和恐惧挑拨双方之间的关系,也不像宗教派那样盲目崇拜魔法少女把她们娇生惯养成真正的独裁者。我十二岁生日的时候义无反顾加入了共同体党,我渴求着成为一名优秀的法兰西女孩,竭尽自己所能推动社会的变革,甚至还在学校里组织了几场读书沙龙和演讲。”

“我知道,我就在台下,我从来没错过姐姐你的任何一场读书会,”阿尔西深吸一口气,“我还听不懂你口中那些话,但我知道站在台上的是我最为崇拜最为了不起的姐姐。”

让娜缓缓依靠在沙发背上闭起眼睛。

“形式一直在不断恶化,自从有媒体爆出伪神实际上是由魔法少女变成以后,一切就向着一去不复返的深渊滑落。政府接力打压这个消息,但越来越多的人目睹了魔法少女变为伪神的事迹。当美国最知名的魔法少女明星玛丽当着数万公众的面堕落为第三级Gimmel伪神,一手酿成死了三十万人的纽约惨剧后,一切彻底无可挽回了。

宗教派人气骤减,不过一个月的时间便要么解散要么转入地下活动;根除派开始不受控制地疯长,大量网红和政客公开发表仇恨宣言,要将魔法少女从社区里剔除,要将魔法少女赶到专属的集中营,甚至于直接全部肉体抹除;而位于中间的共同体党也被不断挤压,几乎失去了大部分生存空间。

爸和叔叔阿姨一直坚守在集会里,竭尽所能奔走演说,希望能够缓和双方之间的矛盾。然而根除派开始给他们扣上莫须有的帽子,说什么他们是魔法少女的走狗,是魔法少女派来毁灭人类的奸细。死亡威胁堆满了电子邮箱乃至家门口,恐慌的人群聚集而来要求共同体党解散,有人甚至直接上手殴打,根本不让共同体党的集会能够正经开下去。

爸从不退缩,他永远冲锋在第一线,和那些暴徒对刚。他用逻辑严谨的言论逐一反驳根除派的言论里所蕴含的错误,可是没有人听他,人们抢下他的喇叭,扔出手里的鸡蛋,甚至直接踹在他的脸上。每次他回来,脸上总是洒满鲜血,身上也会多出几道伤口。

那是我第一次感到恐惧……那是我第一次感到害怕,我以为,只要自己的话语思维足够严谨,逻辑足够缜密,滴水不漏没有漏洞并且在反驳的时候有理有据,我们就可以压制根除派的错误。我错了,我大错特错,没有人愿意听我们的诉说,就连我在学校里组织的沙龙和读书会也是涌来越来越多指责我是魔法少女走狗的人。无论我怎么和他们解释,无论我怎么构建语言和他们辩驳,他们什么都不听,他们什么都不理会,他们只是在那些错误百出的言论里抱团取暖,将所有和他们言语不相同的人全部打为异端。而学校也选择了偏袒他们,禁止我以后继续开沙龙了。

我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明明我所说的一切都经过了仔细的考究,明明我的辩驳条例清晰而毫无漏洞,明明我已经竭尽所能向着心目中那个优秀的法兰西女孩大踏步前进……我真的很害怕,我的身体在发颤,我哭着问爸我做错了什么,他只是安静看着我,将我搂在怀里。

无数个夜晚我都在想,我要不要放弃算了,我要不要就什么都不说,融入到沉默的人群里算了。可每每看着曾经喜欢的魔法少女偶像被封杀被禁言被停用所有社交账号,每每看着根除派在街道上肆意妄为打砸抢烧,每每看着新闻里魔法少女被五花大绑拷在审判席上哭喊着辩驳自己是无辜的,我又鼓起了勇气,我又鼓起了去面对那一切的勇气。

我那时候觉得自己就真的变成了贞德,为了真理而战,为了正确而战,如果那些人想把我绑在火刑柱上烧,那就烧吧,我一定会抬头挺胸微笑着等着自己被烧死的。

可后续事实证明,我没那么伟大,我没那么勇敢,我骨子里只是一个胆小鬼。

我亲手毁掉了我最好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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