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对沧澜人来说是个很抽象的概念,作为东方七国最南端的国家,包括那些见多识广的海贸商人在内的绝大多数沧澜国民对北方二字的印象都是广袤、寒冷和陌生。

正因此,在沧澜国内北方有着一种更加狭义的本地化概念,就是专门代指隔开了南部经济发达的沿海腹地和临邱金山两国边境的沧澜北方山区。

对于那些有幸生在南部能够靠海吃饭的沧澜人来说,这个“北方”代表着贫穷愚昧落后,那块占据沧澜国三分之一面积的土地唯二的作用就是为自己阻挡来自于陆上邻国的军事压力和提供微不足道的廉价劳力,哪怕是最贫穷的南方人都不愿意把北方人当成一个与自己人格对等的同类来看待。

而对于不幸生在这片贫瘠土地上的人们来说,北方出身这四个字就仿佛打娘胎里便烙印在身的奴隶记号让他们不管走到哪里都低人一等,甚至当这种地域歧视被漫长的时光给固化成理所当然的常识之后,连他们自己都瞧不起自己。

一边是富裕、文明、风度翩翩的南方人,一边是穷困、无知、土到掉渣的自己,也难怪沧澜的北方山民们如此自卑了。他们和同样曾经被王领人当成蛮子歧视的北方三公爵领还不一样,王领对三大公爵领的刻意蔑视更像是一种掺杂着恐惧的防备,历史也证明了当三大公爵领被整合动员起来之后的确有掀翻王领统治地位的实力,可沧澜的北方嘛……那就真的是一无所有,穷困到连反抗命运的勇气都提不起来。

老李就是个在这片仿佛被诸神给遗弃的山沟沟里土生土长三十年的沧澜北方人,距离他老家最近的一座私塾远在百里开外的剑州城,故而迄今为止老李都是个大字不识的文盲,在大陆局势开始动荡起来之前每日在老家贫瘠的山地梯田里刨食养活一家老小便是他生活的全部,世界如何对他而言无关紧要。

或者说,老李真的已经很努力地尝试去养活家小了,可惜他这个家中顶梁柱的埋头苦干在血淋淋的客观条件面前什么都不是。

今年三十的老李之所以被人叫成老李,就是因为在贫瘠的北方人到三十便真的已经逼近生命终点,苦难生活刻在他脸上的痕迹让这个本该是当打之年的男人看着活像个五六十的老头儿。

老李曾经有过七个孩子,之所以就这么多是因为家里的婆娘在生第七胎的时候产后出血死了。在不了解北方山区生存状态的外人看来七个孩子似乎有些太多了,可在老李的故乡几乎家家都是这个样子,那里的婴儿夭折率因为缺衣少食高得吓人,为了家族的延续只能靠不停地生孩子来用高生育率对冲高死亡率。

就这,家族绝嗣的情况在老李的故乡依然屡见不鲜,为了让自己的骨血能延续下去鬻儿卖女给富裕的南方人当奴仆几乎是每个北方家庭都面临过的选择,老李也不会例外。

四年前龙王发怒老家大旱,老李为了保住小儿子的命把大女儿卖给了一家在湘阳有产业的南方商户去当奴婢。这不是老李重男轻女,而是相比起还是个娃娃的小儿子已经十四岁的大女儿能卖出更高的价钱,更多的钱也就意味着家里熬过大旱的机会能多上几分。

当然了,这笔在老李看来能决定生死的差价对于富裕的南方商人来说也就那么回事,如同他女儿的命一样轻贱得不值一哂。

对老李来说把大女儿卖给别人始终都是他的心结,十四年对于他来说已经是人生的一半,被自己当成掌上明珠看着长大的女儿就这么草率交托给未知的命运,老李心中既痛苦又愧疚,以至于想要去湘阳城看看女儿在那之后过得好不好成了老李的毕生夙愿。

也许是命运之神对这个卑微到尘土里的山民的最后一点垂怜吧,四年后的老李还真找到了完成这个夙愿的机会。

顾家,这个对于北方人来说就是土皇帝的家族突然向南方掀起了反旗,又或者按照顾家自己的说法,手握着沧澜王的他们是国朝正统那些南方大家族才是叛逆,尽管就连人在山沟沟里的老李都知道那位沧澜王在这个国家就是纯粹的吉祥物摆设,除了浪费粮食之外几乎没什么别的存在意义。

不管这场战争的起因有多么荒谬或者深刻,老李的命运都被它给无情地卷了进去,顾家掏出了所有的家底来进行这场乾坤一掷,老李作为顾家治下的领民自然也收到了强制征兵的要求,同时送来的还有一笔足够让他今年十四岁的小儿子足以成家立业的补偿款,这是顾家付给老李的买命钱。

草草给小儿子讨了个同岁的老婆,婚礼第二天老李拿起顾家发给他那根叫火枪的新玩意儿离开了三十年未曾走出去过的故乡。

该说是幸运还是不幸呢,老李被派往驻守的地方正是他大女儿被卖去的湘阳城,得知这个消息的他还好好地高兴了一阵子。

离开老家前往湘阳这一路上,老李最常发出的感慨就是这个世界可真他妈大啊。

过去的三十年里老李出的最长一段远门就是到三座山之外的镇子给家里买一把新锄头,可从剑州到湘阳中间有多少座山老李连数都数不清楚,坐在硬邦邦的板车上老李莫名地有些忧心,如果自己能在这场战争中活下来,他还能找到家吗?

好在这份天真的担忧很快就被能够再次见到大女儿的雀跃所掩盖了。

顾家这支临时征召兵的集结速度谈不上多快,在曲折蜿蜒的山道上行军速度就更慢,明明在军事地图上看着并不怎么遥远的一段距离他们这支援军走了足足半个月才抵达,这个时候湘阳城已经被洛陆两家的联军给包夹起来了,全靠城市西北方险峻的山势才勉强守住了通往剑州城方向的退路。

终于抵达湘阳的老李跟龙王发誓,他这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多人!

老话有说人过一万无边无沿,此刻汇聚在湘阳城内外的大军可是有足足好几十万,站在山坡上眺望着敌我双方延绵到视野尽头的壕沟和连营,老李莫名地有些喘不过来气。

他没读过书也不识字,不知道该用什么形容词来描述自己现在的心情,只觉得心脏扑通扑通跳个不停,两只布满了伤疤和茧子的手下意识地攥紧了火枪,将这支临时赶制出来的次品货捏得咯咯作响。

“给老子小心着点,这东西比你那条贱命都金贵,捏坏了可没有第二支替换!”刚巧路过的百夫长一个脑勺拍在老李头上,怒骂道。

“我、大人这我……”笨嘴笨舌的老李被打了个踉跄,想要跟对方解释自己不是故意毁坏军械却又不知道怎么开口解释。

“行了,不长脑的玩意儿,真不知道上面怎么想的还给你们发枪?就是弄只猴子来都比你们机灵!”那百夫长也知道北方山民们都是什么德性,只是抬脚把他给踹回队列里面便懒得再搭理。

又挨了一脚的老李摸摸脑袋没吭声,他也觉得给自己发一把这个叫火枪的金贵玩意儿有些大材小用。之前新兵被集中起来训练的时候他可是亲眼看着教官手指一勾就把几十米开外的草人给打出来个大洞,将整个新兵营的乡巴佬都给吓得差点尿出来。

而老李呢?训练的时候他也有幸胡乱开了几枪找找手感,结果自然是那些子弹最后都打了鸟,指望一个连什么是三点一线都无法理解的文盲快速掌握这种高新兵器的使用方法属实难为了他们。

其实顾家也不指望这些新兵真能发挥多少作用,他们最大的存在意义就是填充在战壕里让湘阳城的外围防线看起来没有那么空旷,如果能唬住包围城市的敌军令对方有所忌惮便更好不过。

老李,不过是顾家临时拉来填线的几万条贱命里平平无奇的一个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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