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一早,林佳收到了物业的投诉。她住的楼已经很老了,物业一年四季都不会出现几次,偏偏那天早上就是找上了她的茬。她们说有人投诉,说她的屋子总是聒噪,吵得人连睡觉都睡不好。她们还说她把居民楼当作了事务所,一天到晚接待人,惹得所有人都无法休息。

在林佳看来那都是放屁,一些人看到了她挣到了钱所以心里有鬼。她都做了好一段时间了怎么都没人投诉,就最近投诉,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她还嫌物业烦,嫌那些找她麻烦的业主烦呢。她们还不就是找个借口让她不好赚钱嘛,那算什么,根本算不了什么。

她可以自立门户,在外面租个什么地方,做一个真正的事务所。她已经脱离了初始积累,来到了可以独立的时间,谁稀罕那破地方啊。她想着,就连物业的脑袋都看上去像个会说话的土豆。她懒得掰扯,敷衍两句,就做起了计划。

她在手机上寻找着一个实惠划算的写字楼,直到一阵猛烈的敲门声打断了她的思绪。她本就烦躁,想到那门后的人很可能是不满意的物业,就更是烦躁。她大步踱向大门,被打断的思考助燃了心中的气焰,她咬牙切齿,眼睛都有些抽搐。她拉开门,愤怒地喊道:“有完没完了!”

门外的人倏地瞪大了眼,显然是被吓到了。那是个女人,很是憔悴。枯黄枯黄的头发,暗淡的脸,黑眼圈很重,像是几夜没睡。林佳一时困惑,她刚刚才收到业主的投诉,想着或许是自己的过错,但她很快又不那么想了。如果事情真是那样,那她也不该承担责任,她只在工作时间接待客人,就算有时会显得吵闹也是在堂堂正正的白日。

如果噪声在白日都不被允许,那么所有的建筑工地都应该原地倒闭!想到这儿,她便又能和自己和解。她看着女人,当然并不友善地看着女人,直到女人开口问她:“这里是佳佳事务所吗?”她才好不容易明白了女人的来意。

她放下手机,以一种接待客人的假笑邀请她进屋。她当然知道那是一份极易被揭穿的虚假,甚至说就是为了让人揭穿而存在的虚假。生意场上都想要让人看不出虚假,但很多人根本不在意是刻意还是不刻意,只要在笑,在附和他们,他们也就满足了。林佳倒也无所谓,如果不去装作自己喜欢自己的工作,那么日子迟早要过不下去。

她为女人沏茶,为自己打气。她明明完成过许多委托,早就算轻车熟路了,可每每接待新的委托人时却又总是惶惶不安,心累俱疲。她与以往一样,躲在房间里用尽全力克制住身体的震颤。老狐狸总是在那时候为她打气,跟她说一切都是为了更好的明天。她哪不知道那狐狸心里的勾当,她说着轻松,事情却全部交给了林佳。它翘起狐狸尾巴,高高地坐在椅子上,只要发号施令,偶尔施舍两个法术就可以悠然度日。

她深呼吸,平复着身子与心跳,然后打开往客厅的门。她看见女人依旧端坐,茶杯碰也没碰,她知道那不是简单的颈椎疼痛或什么疑难杂症。那是个重要的事情,可能与死有关。那太糟糕了,她不该来求她的,她应该去医院,去一个能医治疾病、医治死亡的地方。一个驱魔师,魔法少女,或许能驱散世界上最强大的怨灵,但她们永远也无法治愈将死之人。

它们燃烧殆尽的是生命的火光,与任何其他事情都无关,只有神,没错,只有神的眷顾,换句话说,奇迹。只有奇迹能拯救他们。想到那,林佳不由得感到头疼。女人至始至终都以哀求的眼神看着林佳,她把她当做了救命稻草,当做了最后的希望。可那份希望大概是就要破灭,因为林佳无可奈何,也无能为力。

她试探性地提问得来的回答果然在她的意料之中。她问她:“关于您的委托,能方便讲讲吗?”

女人昂起了一直低着的脑袋,却没能摆脱她一直深陷的阴郁。她喝了口茶,在喉咙终于不再干涩到无法开口之后,她说。

“我的爱人病了有三个月,高烧不退。医生说是积劳成疾,休息几日就好,但三个月过去了不见一点好转。期间我们辗转了多家医院,市级、省级、地方校医院,甚至中医和偏方都见过了,依旧不见好转。他卧床三月,从春天到夏天搞得人筋疲力竭。他夜里总是犯哮喘,白天又高烧不退。有人说是血液出了问题,有人说是阴气过重所致,每一个医生都各有说辞,但全部都给不出解答。我求神拜佛,找了很多方法,最后听朋友介绍找到了您。林大师,我相信问题不出在病上,如果只是病,那早就该好了。钱不是问题……”

崩溃的女人离开了沙发,像是电视剧里的情节一样就要跪地恳求。还好林佳拉住了她,她赶在膝盖落地之前,阻止了那尴尬的一幕。她解释道:“等等,等等,钱不重要,如果真是我能帮上的忙,再苦再累我都不会多收一分钱,但若是我无法做到的事情,我也无法改变什么。我不是江湖骗子,能就是能,不能就是不能,不逞能,不行骗,这是我开事务所的原则。若事情真如您所说是灵所为,我必然会出手帮忙的。但事情妙就妙在,只凭借您刚刚所说,我也无法做出判断。”

“您说的也是。”感到些许慰藉的女人在林佳的搀扶下重新坐回了沙发,她捧起茶杯,近乎贪婪地喝下每一滴热茶。她似乎燃起了希望,就连看林佳倒茶的眼睛都多了丝丝光芒。

她继续说道:“病症循环往复,无规律也无征兆。有的时候他前一秒还好好的,下一秒就病得半死。医生的嘱咐我们全都认真遵循不敢有任何差错。他每天吃很多药,药片、汤剂,什么都试过了,都不好用。有时候我恶念上头,想着他干脆死了算了。可一那么想我又会感觉自己是个烂透了的人。他像是被阴云笼罩,把整个屋子都弄得乌烟瘴气。林大师你也知道,人往往很难不去埋怨一个病患,但当人埋怨病患时又只会感到自己糟糕到了极点。”

“的确,我可以理解你的感受。病人具体上有什么反常的地方吗?”

“有的。癫痫,不算常态,但偶有发生,每次发作他就大吼大叫。当然癫痫中的人是无法组织出能够理解的语言的,他就是在边痛苦的哀嚎而我却什么也做不了。那感觉像极了魔鬼上身,但我又知道那是大脑与脊椎的问题,与迷信无关。”

“无妨,无妨,科学能够解释的东西很少很少,世界有时候也不过是科学想让我们看到的而已。”林佳挥了挥手。“很抱歉打断您,还请您继续。”

“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林大师,您不是一个执拗于现实的人。自从我爱人病了之后,就有很多人一直告诉我放弃,告诉我面对现实,面对他随时会死去的事实。他们全部都让我为现实打颤,但我却不愿意相信世界只有一味地打颤才能换来生活。呀,不好意思跑题了。”

她轻轻咳嗽,调整身姿。

“他癫痫一旦发作就要持续半小时以上,每次发作完,他都只说疼,却怎么也指不出是哪里疼。他说那感觉像是身体被撕裂开来,在某个外部的、不属于他的器官上反反复复被刀刃割伤。我也无法复述他所说的话,因为那些话里面掺杂着许多呓语,因为他还没能完全从癫痫中恢复过来。医生都说是长期高烧所引起的,但那时候我已经不相信医生的话了。”

“为什么?”林佳靠向女人。

“我已经说过了,医生骗了我们很久,又或者说医生根本不了解问题在哪儿。”

摸了摸下巴,林佳才发现穿在外面的衬衫角不知道什么时候落到了茶杯中。她是头一次期待那老狐狸的消息,期待着一个谜团的答案。她呼唤着老狐狸的名字,反反复复却无人回应。她看着女人的眼睛,只感觉到了那天早上格外闷热。

“还有症状吗?”

女人沉默良久,她说:“头疼欲裂。”

深深呼吸,林佳闭上了眼睛,再度呼唤狐狸。她什么都没有等来,只有眼皮下因光照所能看见的血管与令人起疑的病症。她试着振作,试着让身体保持在稳定的状态。她站稳了脚,固定了腰,在一句话都没说出去之前,先是一阵趔趄。她故作镇定地坐上了沙发,随意抓起了个本子就开始翻找。

她当然没有头绪,哪怕一点头绪都没有,那个本子是个糊弄人的玩意儿,上面只写了明天要买的菜和无意义的涂鸦。林佳说:“实话说,单凭这些对话很难证明些什么,我想,如果您允许,登门拜访亲口问几个您爱人的问题,可能在目前看来最为合适。”

“不行!”女人激动地一下子站了起来,而很快她又意识到尴尬,坐了回去。“原谅我,我没法不激动,他才刚刚从一次恶劣的癫痫中恢复,也是这样我才急匆匆地出来找您。若是他得不到休息,恐怕是很难与您见面,或者回答您的问题。”

“这样啊。”

又沉默了一会儿,女人开口:“三天以后。”女人低头,“求您了。”

“好,那就三天以后。”

送别了女人,早些时候的惶惶不安愈演愈烈。该死的狐狸没有给出任何解答,就连它也弄不明白问题的缘由。它说它感觉到了什么,却迟迟无法确认,它或许来自灵,或许是压抑所致。无论如何,它太过于淡薄了,就连狐狸也无法闻清楚那若有似无的气味。它像是森林土壤,在那儿的苔藓下面住着大蜘蛛。

林佳打了个电话,琦琦答应她三天后陪她去。但王瑶和陈芸却来不了。

林佳喃喃自语道:“还是得找个写字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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