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地铁行驶在被限制的土壤中，它们不具备任何思想，却又能装下全世界所有的思想。它们像是一个个巨大的盒子，把明天、过去、未来都装在里面，然后习惯性地驶向某个终点站，再倒着把一切都吐出来。迷茫或不迷茫的人们都在地铁站里寻找方向，他们看不见地面与落在上面的雨水，只有深邃的、由人工开凿的隧道与无穷无尽的黑。
王瑶和陈芸就是在那种地方坐上的地铁，刚刚下班的人们都低头刷着手机，只有她们无法停止注视对方的眼睛。羞涩、畏惧、渴求，情绪复杂又深刻，嵌入了每次心跳与呼吸之中。她们还是喝了酒，虽然只有一杯却好像已经醉得不行。
双脚不停使唤地打颤，只有依偎在对方怀里才能重拾平衡。座位上的老阿姨向她们抛来了异样的眼光，但王瑶根本不在意。她深深陷入了陈芸的陷阱，自愿地沉浸在温柔与爱意之中，这有别于煤团的粗暴，有别于单纯的渴求，是一种想要永远依偎在一起的浓烈情愫。
她头一次，一生以来第一次感觉到需要依赖个谁，能够依赖个谁。她相信可以把一切都交给她，与此同时也可以接受来自她的所有。幸福，真切的、独属于她的幸福伴随着地铁的晃动愈加浓烈。燥热已经让她的舌尖感到干涩，在那最深处的地方只有甜腻的感觉顺着食道逆流而上。
她贴近陈芸，在地铁播报声与其他乘客的注视下亲吻她。她成功了，她成功亵渎了道德与世俗的眼光，就像她总是那么做的一样。这给她一种莫名的成就感，为她带来一直所追求的雀跃。她不在乎什么明天、身份，还有各种各样扯她后腿的事情了，她所能想到的只有当下和地铁到站之后的事情，仅此而已。
她们穿过由地铁构成的盘根错节的轨道，在一处许多人离去的站台回到了街道。那时候雨已经停了，地铁已经吹干了她们的头发，让她们闻上去像干燥的皮革。陈芸呼吸着湿润的空气，拉着王瑶朝着家走去。
她家住在一个大城市最普通的居民楼里，它是新时代的产物，有优质的物业和高效率的电梯。陈芸家在十六楼，电梯走得很快，一晃而过她们就到了地方。黑漆漆的门，缺乏了许多生活的气息，它或许需要一个过年之后就忘记拆下来的福字，又或许需要一副土得掉渣的对联。反正在王瑶看来那儿就是缺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一些能够创造生命力的东西。当然，这一切对于陈芸而言早就习以为常，她从很久以前就没再关心过那些，到了那个晚上她已经彻底不在意了。
她转动门锁，推开家门。漆黑一片的房子，一直到一声“咔哒”之后才亮起了光。那是个崭新的客厅，电视、沙发、茶几，它们看上去其乐融融，却带给人不了哪怕一点温暖。一些垃圾堆在角落里，连打包好的垃圾袋都看上去比任何地方都要干净。
王瑶看着它们感觉到了冷，随之而来的是痛苦，她为陈芸感到痛苦，为房子而感到痛苦，为那些冰冷的家具与毫无价值的垃圾感到痛苦。刚刚还顶上脑门的热诚被一股悲伤所干扰，她无法将那种情感说出来，能做的只有握紧陈芸的手，让脑袋埋进她的胸脯，因为那是她一直渴望的。
她抱住了她，像是本能反应一样去拥抱她。王瑶以前从来不是个敏感的人，可那天晚上她却只依靠空气就读懂了陈芸的悲哀。她抱着她，时而啜泣，时而无声。她怎么也踏入不了那个房子，因为她知道里面什么人都没有。冰冷的空气只在空无一人的地方漂浮，就像莫西山上白皑皑的雪和北方城市黑漆漆的雪。她当然不了解其中的故事，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她只是任凭直觉控制着自己的行为，就像她总是做得一样。很久很久。
陈芸轻轻抱住了她，问她：“怎么了？”
“我就是想要拥抱你而已。”
“那答应我一件事情好不好。”
“你说。”王瑶松开了手接着擦了擦眼角。
“爱上我，一生一世。”
她不可思议般盯着陈芸的双眼。
“我爱你，一生一世。”
须臾，痛苦不再，没有人的房子成为了她们的乐园。她们换上睡衣，享受夜晚，在互相的爱慕与喘息之间度过一次次美好与光明。光亮了又黑，黑了又亮，手指尖的湿润换来的是鱼的腥味与心跳加速。她们躺在过于简约克制的大床上。
她们又喝了酒，一些香槟和很多很多的伏特加。当王瑶反应过来时，她的意识已经模模糊糊。她跟着不知道什么东西跳舞，在午夜的陪同下感受到了西伯利亚的冻土。她早就注意到了那把地铁演奏用的吉他，和其他的吉他。陈芸的房间放满了乐器，可王瑶不会乐器。她多想和她一起演奏，一起高歌，一起把世界一次又一次砸烂，最后呼喊出自己心中所感受到的所有不公与厌烦。
她喝了酒，是的，她喝得稀巴烂醉，但那一刻却成为了她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刻。她有了爱她的人和她爱的人，就连心中的煤团都看上去是那么的和蔼可亲人畜无害。她举着酒瓶，唱着歌，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唱什么，就像陈芸也忘了自己在弹什么。她一会儿弹两个和弦，一会儿又想起一段旋律。她们一会儿学着广东的歌谣，一会儿就唱到了云南的昭通。
她们一直唱，等陈芸玩了个爽又开始最初的事情。她们脱光衣服，坦诚相见，再瘦弱的肉体在那种时刻都是强壮且令人爱慕的。她们都觉得无所谓了，什么都无所谓了，只要有彼此就好，只要有彼此就够了。不对，她们还觉得只能是彼此，只有彼此是对的，剩下的任何人都带着陌生的、不切实际的念想，只有她们与互相才抱有绝对的、纯粹的爱情。
漫漫长夜，柔软的被子里一丝不挂的她们紧紧相拥，她们幻想星辰大海与近在咫尺的幻灭，在酒精的簇拥下沉沉地睡去，手机里所有的消息和问题都被忽略了。家人、作业、学校、明天，还有之后的时间。它们都被丢弃在了那个夜里和地铁站深邃的轨道中，像是一切被装进地铁里的智慧一样，在某一刻烟消云散，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