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莱尔将安妮的礼车停在了公路边上，带着佛洛拉去向不远处的小镇。
镇子里的街道还是中世纪的感觉，街道两边都是木屋，偶尔有现代建筑也就是两三层的小楼，建筑之间种着银杏树。
巴黎西的主城区已经被战争的恐慌所笼罩，但是位于城郊的小镇并没有受到什么影响，拄着拐棍的老人们还坐在公园的长椅上聊天，旁边的草坪上有小孩子在追逐打闹。
这里给人带来的感觉和当年夏宫附近的小镇很像，佛洛拉望着那熟悉而又陌生的街道，看得有些失神。
她拖着不肯走快，克莱尔只是走几步就发现佛洛拉不见了，只得回头去找她，有时候在面包房门前找到她，有时候在礼品店门前找到她。
佛洛拉自顾自慢悠悠地晃着，很是放松的样子。她一时间又回到了她们初次见面时的样子一一那个突然出现在自己身边、让人捉摸不透的女孩。
不知不觉中，太阳都开始西斜了，克莱尔只得拉着佛洛拉小跑，在黄昏到来之前，她还为这趟旅行预订了最后的终点。
克莱尔走在佛洛拉的前面，踢开那些疯长的野草，暖融融的阳光照亮了那座沉眠的游乐园。
在联合王国发展的黄金期，克莉丝王在北陆建立了很多这种面向市民阶层的平价乐园。那时，孩子们在旋转木马上欢笑，情侣们在摩天轮上许下誓言。
然而，随着联合王国的衰落，大量富裕市民家庭面临阶层滑坡，游乐园这种场所也渐渐无人问津，只留下这些沉默的设施，静静地伫立在时光的长河中。
在卡佩王室全面学习北方的过程中，也在巴黎西仿造了这样一座北陆风格的游乐园。虽然建得豪华而精致，却终究步了北陆那些前辈的后尘。
夕阳为锈蚀的旋转木马镀上一层金边，她们踩着野草间破碎的彩砖前行。
游乐园中控室的铁门被克莱尔用匕首撬开时，几只蝙蝠从她们头顶掠过。机械修理是谍报学院的必修课，况且有利兹这个工科才女言传身教，克莱尔轻车熟路地开始捣鼓起电路。
游乐园的基础设施保存得很完整，市区接过来的电缆也没断，她扯开纠缠的蜘蛛网，将三根裸露的电线快速咬合。电流窜动的嗡鸣声中，乐园中央那座摩天轮的霓虹灯管突然在暮色中亮起。
克莱尔拉着佛洛拉的手踏上了这台被强行唤醒的机械，摩天轮的玻璃上沾满了雨渍，她用袖口擦出一块明净的圆。
玻璃舱里空荡荡的，佛洛拉把额头贴在冰凉的玻璃上。落日发红，余晖落在她隆起的鼻梁、挺翘的鼻尖、微张的嘴唇和小巧的下巴上。
克莱尔也闭上眼睛，只听见齿轮和轨道咬合，发出咯噔咯噔的声音。
这里就是她为这趟旅行选择的终点。
在和爱丽丝一起回巴黎西的途中，她偶然间注意到了这座小镇以及废弃的游乐园，当时她就在想，如果有机会一定要带佛洛拉来看看。
这可能是她们两个人的最后一次旅行，克莱尔希望佛洛拉能喜欢这个地方。
其实这是她第一次坐摩天轮，之前听利兹说过，摩天轮是最好的约会胜地，最适合告白。在落地之前，玻璃舱就是没有任何人能打搅的二人世界，谁也逃不走。
只是……这次她不可能听到告白，但她也做好了觉悟，无论佛洛拉说什么，她都会耐心听完。
然而，预想中的哭泣和歇斯底里都没有发生。
克莱尔只是感受到了一股重量压在她的腿上，她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她睁开眼睛，看到佛洛拉的脸近在咫尺，那双蓝色的眼睛仍是那么美丽，仿佛深不见底的湖水，映着夕阳的余晖，闪烁着复杂的情感。
佛洛拉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凝视着克莱尔，双手轻轻环绕在她的脖颈上。她的呼吸轻柔而温暖，带着一丝淡淡的香气，像是雨后清新的空气，又像是某种遥远记忆中的味道。
克莱尔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她的手悬在半空中，不知道该放在哪里。
“要读这个给我听吗？”
细长白皙的手指越过克莱尔的肩膀，拿起了一本留在座椅上的书，不知是乐园为了给游客解闷准备的，还是某位粗心的游客落下的。
《死了一百万次的猫》。
或许真的是命运所赐，在十二年前的那个夏天，她也曾给那位傻乎乎的小女孩读过这本童话书。
不算狭小却足够封闭的玻璃舱里，克莱尔发出一声低不可闻的叹息，翻开了灰扑扑的绘本。
她很多年没有给其他人讲过故事了，犹豫了片刻，只得模仿起记忆中久远的过去——幼儿时分，姐姐为她念睡前故事的语调。
“有一只活了一百万次的猫……”
自己听起来真是拙劣又僵硬，但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读。
“它活了一百万次……”
“也死了一百万次。”在克莱尔读完之前，佛洛拉抢先背出了完整的句子。
“这是一只……”克莱尔说。
“漂亮的黑猫。”佛洛拉又说。
克莱尔将书十分大声地翻过一页，在手里抖了抖，试图提醒她的听众是谁在负责念书。
可回应她的只有佛洛拉那淡淡的微笑，或许佛洛拉不想听这个故事。毕竟那年的夏宫里只有这一本童话书，她给那位小女孩念了无数遍。
克莱尔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样才好，但她不想让她最爱的人失望，这是最后的黄昏，或许没有明天也没有从今以后，她已经决定无论怎么样都要让佛洛拉开心。
克莱尔盯着绘本的页面，思绪空白了好一会，直到书上的文字在夕阳下开始隐约出现重影。
她忽然开了口：“——猫死了一百万次。每一次，她都死在寻不到生命意义的浑浑噩噩里。她简直是世界上最差劲的猫。”
没有任何前情提要，克莱尔没头没尾地念出了这样两句话，佛洛拉有些疑惑地仰头看她。
“突然有一天，猫知道自己就要真的死了，不像是之前一百万次的死亡，这次死后，她再也活不过来了。”
“……然后呢？”佛洛拉轻声问。
克莱尔向上扯了扯唇角：“死了一百万次的猫很苦恼，因为她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完，却就快要死了，并且永远地死了。”
“她会一个人死去吗？”
克莱尔感到手臂被人忽然攥紧。
“……我也不知道，”克莱尔说，“但她应该，不想独自死掉。”
之后又会怎样呢？
有点编不下去的克莱尔有些为难地看向她的听众，却发现对方已经被这个故事吸引，紧攥着她的手臂不肯放手，那双期待的蓝色眼睛是她永远无法拒绝的。
她忽然想到了，这个故事的后续。
“后来，她遇到了另一只猫，一只白色的猫。白猫看见了耳朵和尾巴都耷拉着的黑猫，就把自己的窝分了一半给她，她们一起晒暖烘烘的太阳。”
“就像现在一样。”佛洛拉往克莱尔那挤得更紧了些。
克莱尔抬起头，摩天轮已经快要到最高处了，透过玻璃朝外望去，望着已经完全变成橘红色的天空，太阳像半熟蛋的蛋黄那么软和，比来时西垂更多。
她们的下方，风吹过无垠的森林，傍晚时分，远望林海宛如一片苍红色的海洋，无数树梢随风起伏，仿佛层层叠叠的波涛，在暮色中翻涌不息。
克莱尔的手指轻轻摩挲着书页的边缘，目光落在佛洛拉的脸上，她需要将这个故事讲完。
“和死了一百万次的黑猫很像的是，白猫也流浪了一百万次。她们都是孤独的猫，她们都没有家。”
“再之后，黑猫还遇到了栗色毛发的小狗、戴着眼镜的泰迪熊，还有坏心眼的小狐狸。”
克莱尔的声音渐渐变得柔和，像是带着某种怀念。她的目光微微飘远，仿佛在回忆着什么。
“黑猫很开心。她觉得，有她们在的地方就是她的家。”
“然后……黑猫有了不得不去做的事，那件事或许会让她失去最后一次生命。黑猫不希望大家为她担心，她决定等大家走后再偷偷死去。”
“小狗、小熊、小狐狸都相继离开了。只有白猫留在黑猫寸步不离。”
“但黑猫知道，白猫很聪明，她理应拥有更好的生活。黑猫说，走吧，你可以回家了。但白猫还是不愿意离开。”
“……为什么？”佛洛拉的声音有些哽咽，她的手指紧紧攥着克莱尔的衣袖，仿佛怕她突然消失。
克莱尔侧头，迎上佛洛拉的眼睛。那双漂亮的蓝色眼睛，现在湿漉漉的，她的手指轻轻擦去佛洛拉眼角的泪水。
“也许……她流浪了太久，好不容易找到家，不愿意再流浪了。”
“都是黑猫的错。”佛洛拉摇头，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
摩天轮缓缓升至最高点，落日一点一点地从大地上收走阳光，苍红色的树海变成了红黑色，很快夜幕就会降临，这是最后一眼夕阳。
佛洛拉的眼神凝重又瑰丽，克莱尔能从她的眼睛里看到落日，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两个人都不说话，天色越来越昏暗，佛洛拉的眼睛也越来越暗淡。
“克莱尔……”佛洛拉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吹散。
克莱尔侧过头，看向她。落日余晖在佛洛拉眼中缓缓隐没，最后的光将天边云霞烧成火的颜色，橙红与金黄交织，肆意地晕染在渐沉的暮色里。
“流浪了一百万次的白猫什么都不想要，”佛洛拉的声音微微颤抖，“只要能陪在她的黑猫身边，哪里都可以是她们的家。”
克莱尔的心猛地一沉。她知道佛洛拉在说什么——那个她曾经提出却被拒绝的请求。
私奔，逃离这一切，逃离她们的身份和责任，逃离即将到来的战争与命运。
她曾经以为佛洛拉永远不会答应，但现在，佛洛拉的眼神中带着情愿放下一切的期待。
“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去哪里都可以……我什么都不在乎了，我只是不想再失去你，克莱尔。我们一起走吧。”佛洛拉的声音轻得几乎像是耳语，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好，”克莱尔轻声说，“我们一起走，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
佛洛拉的眼中闪过一丝光芒，她的手指松开了克莱尔的衣袖，转而轻轻握住了克莱尔的手，她的手掌温暖而柔软。
“真的？”佛洛拉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确定。
克莱尔点了点头，努力挤出一丝微笑：“真的。”
佛洛拉终于笑了，她的手指紧紧握着克莱尔的手，仿佛怕她突然反悔。
“这一次，我们不会再分开了。”
克莱尔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刺痛，她看着佛洛拉的眼睛，感到一阵无力。至少在这一刻，她无法再让她失望。
佛洛拉张开双臂，环抱住克莱尔的脖子。
下一刻，夕阳没入地平线，铺天盖地的黑暗袭来，吞噬了整片大地。
怀里的女孩很温暖，微微地颤抖着。克莱尔轻轻搂住佛洛拉的肩膀，感受着她的体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