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怜当然没意见。
要是能走,谁会愿意留在这种鬼地方?
所以两个人探头探脑地离开卧室,来到客厅。
客厅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只有幽邃的暗红从窗外照进来,宛如轻纱,为万物镀上浅浅一层浑浊辉光。
“李哥,”江怜压低声音,往窗外努努嘴,“你看!月亮是红的!”
李愚瞥了眼窗户,嗯了一声:
“我猜,这里应该不是‘阳间’。”
“啊?”江怜瞪大眼,不明觉厉,“不是阳间是哪儿?”
“小阴间,”李愚尽量简明扼要地回答,“你不知道吗?酆城的别称就是鬼城——在民俗传说里,这儿一直都是连接着阳间跟阴间的门户。”
“所以,你们一般都管这儿叫小阴间?”
“嗯。”
“那我平时怎么基本没见过……呃,鬼魂阴差什么的?”
李愚闻言忽然朝江怜转过头。
先前两个人挨得很近,气氛又紧张,他这猛一转头,吓得江怜差点没一屁股坐地上。
“怎、怎么啦?”她咽了口唾沫问。
李愚笑了笑:
“之前听你说要我走的时候,我还觉得你胆挺大。”
江怜自觉十分丢人,脸上有点烫,但很快她就想到该如何应对李愚的调侃了——她眨眨眼,翘起嘴角,恰逢其会又高深莫测地说:
“怎么,不喜欢吗?我还以为李哥你跟别的男生不一样呢,原来你也喜欢那种娇滴滴的,胆小的女孩子呀?是因为那种女孩子更能激起你的保护欲吗?”
李愚显然没想到江怜会这么说,直接愣在了那里。
江怜倒是不见外,接着又补充道:
“要是李哥你觉得那种女孩子更可爱,那我也不是不能满足你——只要你能把我安全带出去,只要是我能做的,我什么都会做的。”
她差点说顺嘴,加上哇达西和哦捏该。
可李愚却没说什么“你是抱着多少决心说这种话的”,而是表情古怪地,不动声色地拉开了和江怜的距离。
就好像江怜身上有什么怪味儿似的。
丫就差捏鼻子了。
简直不可思议。
明明江怜姑且还是对自己现在的样貌挺自信的——最开始,和李愚刚见面时,他都看呆了好么,满脸都写着惊艳。
现在却只剩嫌弃了。
什么情况?
她想问,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这时候,李愚忽然开口了:
“你别这样,既然我说了会带你出去,就一定会带你出去,你不用为这件事付出什么,所以……”
他顿了顿,组织了下措辞,最后丢出这样一句话:
“我觉得,女孩子还是自爱点好。”
“……”
江怜晕了。
man,what can i say?
所以牢驴的意思是……
不守妇道的东西,别在这里发癫?
草。
牢驴居然这么冷酷无情?
这,这对吗?
不太对吧,这表现委实有点不太符合江怜对李愚的印象,明明在江怜印象里,李愚虽然在其他方面都成熟稳重又靠谱,但唯有在男女关系这块堪称弟中之弟。
以前她跟他聊天,只消稍稍挑逗,就能让他高手风范消失得一干二净,狼狈不堪,甚至无能狂怒:
“烧酒!我草饲你!”
这时候,她再接上一句“嘻嘻,别光说不来呀”,就彻底完成了绝杀。
可现在这是怎么回事?
江怜不懂了。
不过倒也无所谓,既然牢驴让她别发癫,那她就收收味儿呗,过犹不及,别真把牢驴的好感度刷成负的了,那到时候她哭都没地方哭。
于是江怜装出了一副小聪明被看破的尴尬样子,哦了一下,声音小小的,又轻又细,有点委屈,但更怕李愚生气:
“我……我怕你丢下我。”
李愚明显无奈起来。
他用浅茶色的眼睛最后瞅了江怜一眼,旋即收回视线,尽可能郑重地说:
“我从不骗人。”
江怜闻言表面上点头,轻轻地“嗯”一声,心里却在暗自嘀咕:
从不骗人?尊嘟假嘟?
那某人以前还天天对着我说“我草饲你”呢,也没见真把我草饲啊。
唉,从不骗人;唉,牢驴的嘴。
真能相信不?
可惜她没胆子把这种话当着李愚的面说出来,她只敢在背后蛐蛐,蛐蛐完就变成百依百顺的小媳妇,继续跟着李愚往前走。
他们走进了客厅。
李愚抬起胳膊,借助手腕那串流珠上的山鬼铜钱,睁开了阴阳眼。
然后,他继续之前还没结束的话题:
“阴间、鬼差、阎罗、邪祟甚至妖神,这些东西都是真实存在的,只不过,它们的存在比较特殊。”
“特殊?特殊在哪儿?”江怜好奇地问。
“特殊在普通人看不见也摸不着它们,”李愚再次转过头,给江怜看他已经变成纯黑的瞳孔,“只有极少数人,能用特殊的方式察觉到它们的存在。”
江怜有点想夸李愚浓眉大眼剑眉星目的,还挺帅,可她忍住了,继续很配合地问:
“那它们能看到我们吗?能干涉我们的世界吗?”
李愚点点头:
“好问题。一般来说,它们是没办法干涉到我们这个世界的。我们的世界,也就是俗称的阳间,和它们所处的世界,俗称阴间——两个世界就像一张图片的两个图层,只有在某些地方,比如酆城,两个不同的图层会重叠相交,然后,它们就有可能来到我们的世界。”
“也就是所谓的‘闹鬼’?”江怜总结道。
“没错。”
“那它们——那些鬼又为什么执着于重返阳间呢?”
李愚忽然沉默了片刻。
江怜这话似乎勾起了他的某些回忆,谈不上好还是坏,只是太过印象深刻以至于时时会忍不住拿出反刍一遍,遍遍都会生出新的感慨。
过了会儿,他才说:
“因为执念。”
“执念?”
“求而不得,未竟之愿,”李愚低声说,“有此愿者不入轮回,半死不活,只能终日游荡在阴阳两界的夹缝里,当个孤魂野鬼。”
“那不也挺好?”江怜问,“也算是种变相的永生了吧?”
“可如果,永生的代价是永远浑浑噩噩,连自己姓甚名谁都不知道,也完全不能思考呢?”
“呃……”江怜讪笑,“那好像确实不太妙……”
她又立马转移话题:
“所以,那些鬼都是仅被执念驱使的怪东西?没办法交流也没办法沟通,只为了生前的执念而活着?”
“一般来说,”李愚纠正,“我们不会认定它们还‘活着’。”
“……这样。”
江怜轻轻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然后她又想起什么,暂且停下脚步,指指自己:
“那我呢?我现在是什么?”
李愚也停下脚步。
“按理来说,你是人,”他认真分析,“因为就算我没用山鬼铜钱开眼也能看见你……”
接着他又摇摇头:
“偏偏我们现在是在黄粱梦里,在这种鬼地方,发生什么事都是有可能的,所以我也不清楚你现在究竟是个什么情况,我只知道,正常人类可不该有那么大力气。”
江怜倒是心大。
她甚至朝李愚颇为豪迈地挥手:
“嗨,走一步看一步呗,反正不是有你嘛李哥,你会帮我的对吧?至于我现在究竟是个什么状况……”
她朝大门努努嘴:
“既然黄粱梦作为观测环境不靠谱,那咱们到外面去不就好了——肘,跟我出门!”
她要带牢驴杀出冥界!
李愚见状也乐了:
“还挺乐观,行,走吧,试试我们能不能离开这黄粱梦。”
说完,他下意识摸了摸裤兜。
从进入这黄粱梦,他身上的一切高科技设备和无关物品都消失了,只剩一堆法器,还有他之前闲着没事干往上面贴了张符的糖罐。
黄粱梦似乎有某种筛选机制。
除却他本人以外,只有具备一定法力的法器能留存下来,其他东西都不知道被留在了哪儿。
这样一来,想要与外界联系的话,唯一的办法就是肉身越境。
但黄粱梦——或者说,隐藏在这黄粱梦背后的始作俑者,那个疯掉的新郎徐晨阳——他真的会轻易放他俩离开吗?
李愚不清楚。
无论怎么样,还是要试试的。
打定了主意,他带着江怜来到了客厅大门前。
客厅里虽然昏暗,但还算正常,没有污浊的血迹,也没有扭曲畸形的怪物,更没有黑发遮面前来找人索命的女鬼。
可外面究竟是什么情况就不好说了。
先抛开之前要李愚下楼离开的饼头人不谈,也还有之前引李愚上楼的那些看不清面孔的怪东西。
说不定,它们现在就在门外候着呢,就等他俩开门自投罗网。
想到这儿,李愚忽然拦住了已经抓住门把手的江怜。
“等会儿,让我先看看。”
他指了指门上的猫眼。
江怜迅速领会了李愚的意思,乖乖放开门把手,给李愚让开了位置。
李愚凑了上去,对准猫眼。
猫眼外一片漆黑。
楼道里没灯,也照不到月光,理应是这样的,可不知为何,李愚总觉得有点不对劲。
究竟是哪儿不对劲?
他皱眉想着,突然,脑海中一道霹雳落下。
轰。
他想起了之前看到过的恐怖小说里的经典桥段。
猫眼外面一片黑不是因为没开灯,是因为……
因为猫眼外的黑暗突然蠕动起来。
那片黑暗缓缓变淡,有暗红的月光洒下,映照出一只浑浊混圆的眼睛。
那只眼睛从外面透过猫眼直勾勾地盯着李愚,眼白满是狰狞血丝。
它理应什么都看不到。
可它还是盯着李愚,一动不动。
直到江怜拍了拍李愚的背,问“你怎么愣这儿了”,那只眼睛的主人才被这动静惊醒。
它渐渐拉远了。
它主人的面孔也渐渐放大。
李愚没有功夫理会江怜,他死死地盯着那只眼睛,想知道眼睛的主人究竟长什么样子。
可忽然有一只手伸过来——那只手轻轻捂住了猫眼。
紧接着,透过厚重的防盗门,李愚听到了一声极轻极细的冷笑:
“嘻嘻。”
那是门外的鬼在嘲弄他的天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