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急行軍過後,漸漸入夜。看著破敗的市區在夜空下顯得愈發陰森,尼可萊心裡只有無盡的疲憊與悲傷。那些遇難的戰友,那些焦黑的殘軀,一幕幕都刻在腦海裡,揮之不去。
「兄弟,走吧,咱們先回到巴甫洛夫樓那邊報到,說不定能躲一宿。」德米特里喘著粗氣,拍拍他的肩。這次的護送任務已完成,但損失慘重,十幾人只剩不到一半,且個個帶傷。比起同袍裡倒下的那些人,他們至少還能呼吸。
夜幕籠罩下,城市裡時不時亮起爆炸的火光,像鬼魅的火把。炮聲在遠處隆隆作響,提醒眾人這場戰事尚未停歇。尼可萊望著那閃爍火光,腦海裡突然浮現一段政委在訓練時常喊的口號:「我們的事業是正義的,勝利必將屬於我們!」
但現在的他卻只感到深深的疲倦,心裡暗想:「勝利?是什麼模樣?」他真的希望能有那麼一天,等戰爭結束後,回到村莊重建家園,陪伴父母,或者與瑪莎再相聚平凡的生活。可目前這想法聽來就像空想。
一路忍著頭痛和胸悶,他們終於回到據點。剛進破門,就看見伊琳娜和茲羅夫軍官等人正在分發僅存不多的乾糧。瑪莎站在一旁,看到他們時,立刻放下手邊東西奔過來,神色又驚又喜。
「你還好嗎?」她一把抓住尼可萊,低頭檢查他的繃帶,發現上面滲出新的血漬,連忙從急救箱裡撕下更乾淨的布條。「太好了,你回來了……」
一句「回來了」,令尼可萊心頭一酸。他努力挤出笑容,卻發現鼻腔泛酸,眼眶也濕潤。他沒法說話,索性默默任她替自己重新包紮。伊琳娜見狀,也立刻過來幫忙檢查德米特里等人的傷勢。
「同志們,我們再挺一下,前線指揮部說後續會想辦法運來補給!」茲羅夫軍官站到破損的樓梯上,大聲喊話給所有剩餘的戰友聽,「德軍也已經到了強弩之末,他們必定撐不了太久!為祖國而奮戰到底,不許退後半步!」
人們聽了這些話,神色稍稍振作。或許,他們早就聽過無數次類似的鼓舞口號,但依舊需要這種聲音來讓自己不放棄。尼可萊輕聲念道:「不許後退……」然後看向瑪莎和德米特里,他們都是他繼續活下去、堅守下去的理由。
這一夜,樓裡又不斷傳來爆炸震動,昏暗破碎的走廊間還時時有人翻找物資、清點傷號。瑪莎忙得沒法閒聊,只能不時瞄尼可萊一眼,示意他趕緊找個相對安全的角落休息。德米特里則自願去巡邏,強忍傷痛攀上天台,觀察夜色中的街道動靜。
尼可萊倚著冰冷的牆壁,腦袋又隱隱抽痛。他忍著不適,打開那本早已皺巴巴的筆記本,將筆尖輕輕落在泛黃的紙張上,像是要把這段混亂的時光烙印下來。
「在灰暗的廢墟裡,我看見閃爍的微光,那是夥伴、也是希望。即使夜再黑,炮聲再響,也願意以自己的心跳作燈,去找尋回家的路。」
寫完這幾行字,他停住筆,閉上眼睛。槍聲和爆炸聲縈繞在耳畔,仿佛永遠不會止息。但此刻,他的意識裡唯有夜色、硝煙,以及那宛如火光中最寶貴的一縷人性。
第十一章馬馬耶夫的雪與火
昏暗的晨曦裡,巴甫洛夫樓一帶依舊瀰漫著混雜泥濘與血腥的味道。尼可萊背好槍枝,沿著殘牆快步前進,和德米特里、茲羅夫軍官等人一起準備奔赴新的戰場。這次他們的目標,是伏爾加河畔的制高點——馬馬耶夫高地。據聞那裡已反覆易手數次,蘇聯與德國雙方都在山頭上築滿工事,空氣裡充斥隨時會致命的子彈與火砲。
瑪莎一早便得知這個消息。她放下正在整理的繃帶,匆匆趕到大門口,迎接準備出發的隊伍。當她看到尼可萊時,心中萬千話語像被擠壓在胸口,卻只能化作一句低沉呢喃:「你要小心……等你回來。」
尼可萊望著她,心底複雜情緒交雜——有欣慰、有不安,也有那種深埋的思念。他默默伸手,接過瑪莎塞進自己口袋裡的那條手帕。從前只有在家鄉的田埂間,他才能夠如此近距離地看著她的雙眼。
「我一定會回來。」他顫動著嘴唇,沒再多言,只是用力回握她的手。然後,他轉身跟上部隊離去,踏上滿布瓦礫的街道,朝北方行進。
高地的陰影
馬馬耶夫高地(Mamayev Kurgan)位於史達林格勒北側,地勢雖不算極高,卻足以俯瞰整座城市和伏爾加河水面。自1942年夏秋之際,雙方為爭奪此處屢經大戰;傳說每天轟炸和炮擊的當量多到足以把整個山頭翻攪數遍。已經無法分辨哪一塊土壤裡埋的是蘇軍,哪裡又是德軍——只要能搶下那兒,便能監視伏爾加河、控制補給動脈,對前線有舉足輕重的影響。
尼可萊他們一靠近高地,就聽見震耳欲聾的砲聲。天色灰暗,北風刮起漫天的塵埃,讓人無法看清遠方輪廓。待看得稍微仔細些,才發現到處是炸出的深坑,殘破的鐵絲網與反坦克拒馬橫七豎八散在山坡。死屍與廢棄軍裝布滿整條山路,一些無主的鋼盔和破爛槍械卡在泥濘中,顯示這裡曾經歷無數次生死廝殺。
茲羅夫軍官安排部下做最迅速的布防:「同志們,這裡就是我們的新陣地。任何試圖登上高地的德軍,都要被我們打下去!為祖國而戰,不許後退半步!」
他一邊說,一邊領著大家穿過彈坑與殘牆,尋找能暫時隱蔽的凹地或半塌壕溝。德米特里忍著右肩的舊傷,不住咳嗽,卻堅持先替尼可萊找好掩體。「你頭上的傷要多注意,別讓碎石彈飛進來!」
尼可萊只是瞇起眼,嘗試忍住頭痛。他望向山坡背面,那一帶同樣傳來密集槍響、火光閃爍,說明德軍很可能從兩面包抄。歷經巴甫洛夫樓的血戰後,他更加明白:在這種近距離巷戰或山地陣地戰裡,生死往往只是一瞬間的事。
夜襲與堅守
抵達當天夜裡,德軍即開始猛烈試探性的攻勢。迫擊砲的呼嘯聲響徹夜空,仿佛惡鬼在半空狂笑;機槍掃射則像暴雨般劈哩啪啦打在殘垣上。
尼可萊埋身在一段坍塌的堤壩後,提防著閃現於黑暗中的敵軍。天邊微弱的月色不但沒有帶來絲毫浪漫,反而讓他們暴露於狙擊手的視野裡。
「烏拉——!」不遠處傳來蘇軍的吼聲,應該有別的連隊正在另一道工事進行反擊。尼可萊屏息,手指緊貼扳機,見有德軍影子掠過他正面的鐵絲網,便咬牙扣下扳機。那人慘呼一聲翻倒在坑裡,卻又有兩三個敵人緊跟著出現。
子彈在他耳邊嗡嗡作響,碎石與槍煙嗆得他咳嗽不止。一次又一次,槍口的閃光照亮昏暗泥地,他不知自己開了幾槍,擊中了多少敵人,腦中只有一個念頭:「不准再往上一步……守住這裡!」
夜襲一直持續到後半夜,德軍沒佔到便宜,暫時退卻。高地上傳來一聲聲疲憊的戰友歡呼,也有帶著絕望呼喊的傷者呻吟。暮色散去後,尼可萊在初露的晨光中匍匐前行,想去救一位倒在彈坑裡的蘇軍同胞,卻發現對方早已斷了呼吸。那張臉上凝固的表情,似乎還帶著未盡的恐懼。
此時,德米特里上前拍了拍他肩:「走吧,換崗了……你先去休息。」
尼可萊聞言,才發覺自己渾身冰冷,手指僵硬到連扳機都快按不住。但僅存的理智讓他清楚:這種『休息』,只是短短數小時喘息,下一波攻勢隨時可能爆發。這就是馬馬耶夫高地的日常——在死亡與警戒之間不斷輪迴。
初雪的降臨
轉眼已到1942年深秋末,天氣越發寒冷。某一天深夜,正值空襲稍歇,尼可萊裹著破毯子勉強入睡,忽然感到臉頰一陣冰涼。他睜開眼,才驚訝地發現夜空中飄下零星雪花。
「雪……」他脫口而出,在巴甫洛夫樓那會兒也感受過寒意,但這是第一回他親眼看見城中正式下雪。高地的空氣帶著刺骨涼意,那些扭曲的殘垣和焦土,似乎都蒙上了一層蒼白。
德米特里抬頭看天,半晌才低聲說:「說不定,這場雪能暫時減緩德軍的炮擊?他們飛機視線差……」
尼可萊並不抱什麼太大期望。戰場上的任何自然氣候,對雙方都帶來影響,但想要憑雪平息戰火,恐怕只是奢望。然而他仍舉起手想接住幾片雪花,一如兒時在家鄉田野裡的天真舉動。只可惜那雪花剛落在他掌心,就被捲著泥土與血跡的體溫融化殆盡。
當晚,德軍未曾停歇,他們趁著風雪掩護,再度嘗試突襲。山腰與坡頂交替響起激烈交火,機槍掃射劃破夜色,將飄雪渲染成閃爍紅芒。
「同志們,跟我衝!」茲羅夫軍官一馬當先,衝出掩體對著黑影連開數槍。
尼可萊咬牙撐起槍托,隨著大家散開陣型。他還來不及瞄準,左側就爆開一團火光,緊接著一陣劇烈的轟鳴,衝擊波像狂暴野獸般將他震飛出去。
他重重撞上地面,腦中霎時嗡嗡作響,分不清是自己在喊還是有人叫喚他。黑暗中,他感覺有熱熱的液體順著臉頰流下,嘗到一股血的鐵鏽味。
迷蒙間,他看到德米特里奔向自己,似乎想拖他到安全區,可又被四周雨點般的彈幕逼得不得不趴下。混亂的槍聲、爆炸聲逐漸像被捲入某個深沉渦旋。
就在意識恍惚之際,尼可萊腦中閃過瑪莎的臉,以及那本筆記本裡自己寫下的詩句——想回家,想和夥伴一起看家鄉的麥田,卻也清楚感到死亡的冰冷正一點點侵蝕他的呼吸。
「尼可萊!」德米特里的聲音在槍聲中撕裂,他拼命要喚醒朋友。「不許睡著!別讓我一個人回去!我們還要一起開小酒館……一起回家……」
回答他的,只有隆隆炮響與呼嘯寒風。血流滲入雪地,染出一片暗紅。尼可萊最後一絲視線,定格在夜空中飄落的雪。那純淨的白色,彷彿將他牽引至遙遠世界,置身於寂靜。
天王星行動的迴響
史達林格勒前線在1942年11月下旬迎來重大轉折——蘇聯高層發動大規模反攻「天王星行動 (Operation Uranus)」,意圖從城市兩翼包抄德國第六軍團。可想而知,這場包圍與後續攻勢對德軍造成毀滅性打擊,最終在1943年2月結束了史達林格勒的攻防戰。
對無數普通士兵來說,這是關鍵的歷史一役。然而,許多人未能等到最後的勝利便與荒煙蔓草同歸於盡。馬馬耶夫高地更是如此:火力再怎麼翻轉,還是要付出千萬條性命的代價;在寒風與雪的交織下,幾乎被稱作「血色泥沼」。
尼可萊——這名年輕的紅軍戰士——就倒在那個初雪之夜,長眠於山坡的瓦礫與泥土之中。任何官方報告裡都不會特別提到他的一生,但他曾拿著槍,與同袍捍衛高地;他曾寫下詩篇,想像家鄉田野的金色收穫。關於他的結局,只留下目睹這一幕的德米特里無盡的痛苦與瑪莎永難平復的悲傷。
戰後的記憶
1943年年初,隨著天王星行動的成功,德軍被合圍並最終投降。史達林格勒的廢墟上,蘇聯上下舉國歡騰,將其視作扭轉蘇德戰場局勢的勝利象徵。
但勝利伴隨而來的,是不可勝數的屍骸和傷痕。德米特里在一次反擊戰中右腿受重創,被後送到醫院療養;伊琳娜也跟隨醫療隊撤至後方。即使血流千里,她還是努力幫傷患縫合,倖存者得以繼續向前。
在醫院裡,德米特里常常面對白牆發呆——他的好友尼可萊再也沒有回來。他想起自己總是在那「小酒館」的幻想裡胡亂開玩笑,而現在,那個笑著寫詩的少年卻於雪夜裡消失在高地。
「如果他能撐過那一晚……就能看到圍殲德軍的大好形勢了吧?」每當別人熱血澎湃地談論那場經典反攻,德米特里只覺胸口刺痛。他咬著牙,不發一語,只默默將一張泛黃的紙條壓在枕頭下——那是尼可萊筆記本裡的一段詩:
「不論何時,我都渴望種下一片麥田,
讓風輕拂,讓陽光溫暖。
若我無法再見下個春天,
也願靈魂隨細雪,飄落在伏爾加河岸。」
瑪莎則在戰後幾經搜索,嘗試從一堆堆陣亡名單裡確認尼可萊的去向。最後只能確定,他被登記為「在馬馬耶夫高地陣亡,遺體下落不明」。她曾親自跑去那裡,一眼看去盡是坑洞和墓碑,傾頹的戰車底盤和焦黑的鋼筋,已成為大地殘骸。到處都是無名塚——那些還未被辨認的屍骸或骨灰,就安眠於此,再也分不出誰是誰。
後來的故事
戰後多年,史達林格勒改名為伏爾加格勒。城市逐漸重建,馬馬耶夫高地也成為紀念碑園區,一尊名為「祖國母親在召喚 (The Motherland Calls)」的巨大雕像聳立山巔,象徵對那場浴血戰鬥的緬懷與尊敬。
德米特里拄著枴杖,多年後重返馬馬耶夫,看到一片綠色草地,如今幾乎看不出昔日泥濘彈坑的原貌,但他知道,地下埋葬了多少同袍,包括尼可萊。
有一次,他碰到同樣來憑弔的瑪莎。她帶著家鄉帶來的一束麥穗,站在「祖國母親在召喚」雕像前,靜默不語。
「他……若看見現在的城市,應該會覺得安心吧?」瑪莎輕輕撫摸那束麥穗。想像中,尼可萊或許終於能實現「種下麥田」的夢想,至少在心裡,也在這片終於回復生機的泥土上。
德米特里望著伏爾加河的水光,不禁輕聲道:「我們的事業是正義的,勝利最終屬於我們。可他卻連個道別都沒有。你說……如果他能看到這盛世,會怎麼寫詩?」
瑪莎沒回答,只是仰望著山巔那莊嚴雕像,眼裡閃著晶瑩淚光。或許在同一片風裡,尼可萊的靈魂與眾多英魂們正靜靜守望著,那條他曾經護衛、卻再也無法凝視的伏爾加河。
他們用血、骨與夢想,造就了這座城市重生的基礎。當北風吹過高地,渲染白雪與青草時,便蘊含著無數關於「堅守」與「犧牲」的故事。只要世人願意駐足聆聽,這些低語就會始終迴蕩在馬馬耶夫高地之上。
史達林格勒戰役,在歷史上以殘酷與決心名留軍事史。從尼可萊的視角出發,一名普通士兵如何被動員、如何在廢墟中堅守、又如何在初雪之夜長眠於那塊土地。
天王星行動的號角雖然在日後響起,最終奠定了東線戰場大逆轉的基石,卻也同時提醒世人:勝利的背後,需要多少血淚灌溉。
德米特里與瑪莎,以及千千萬萬的倖存者,帶著死者的記憶度過漫長歲月。有人葬身河岸,有人塵封於馬馬耶夫高地的淺坑裡,但他們的故事不會被完全掩埋——化作星星點點的文字和口述,融入後世回憶。
如今,若有人再踏上伏爾加格勒的馬馬耶夫高地,或在「祖國母親在召喚」雕像前駐足,仍能感受到大地深處那股悲壯的回聲。或許夜深人靜之際,微風會輕輕述說:
「我們曾守衛這裡,願靈魂與白雪同在。請你們替我們活下去,替我們,看一看這世界重新綻放的光。」
所以還是不要發生戰爭的好,戰爭就永遠存在遊戲跟文學影視作品裡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