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与新芽之间

冬日的伏尔加格勒,寒意仍旧阵阵。天空灰蒙蒙的云层下,整座城市仿佛静止于某种古老而沧桑的氛围。自从苏联解体后,这里又经历了几十年的变迁,繁华与萧条交替。可马马耶夫高地依旧是那座巍峨的、象征着历史记忆的圣地,无论是当地人还是外来访客,都忍不住被它的故事所吸引。

一辆老旧的巴士停在高地下方的广场,乘客陆续下车,走向那条连接纪念碑园区的长阶梯。白雪覆盖在台阶两侧,伴随着些许枯草。远方矗立着高耸的「祖国母亲在召唤 」雕像,与灰色天际相互辉映。

在众多游客之中,有一位年轻人显得特别突出。他身材修长,背着黑色简便包,鼻梁上架着一副细框眼镜,神情带着探寻与感怀。这是初次造访伏尔加格勒的俄罗斯裔美国人,名叫尤里‧兹拉托夫。母亲是俄罗斯人,战后移民海外,如今已去世。尤里带着家传的小册子,想来找寻母亲年轻时常提及的「马马耶夫高地上,那个埋葬了无数英灵的地方」。

他一步步踏上阶梯,迎面感受凄冷风雪的洗礼。周遭有导览人员解说着:「这里是二战期间最惨烈的城市战场之一。史达林格勒战役的关键,如今成为纪念场所……」喇叭声里,他隐约听见了战史的残酷,也看见了那些刻在石墙上的浮雕:苏军士兵呐喊、军旗飘扬、平民流离失所……每一笔都凝聚着往昔血泪。

走着走着,尤里在一块矮墙前停下来。矮墙外是皑皑白雪,而矮墙里面半掩着一块铭碑,铭刻着一长串士兵的名字,大多已风化模糊。他取下手套,轻触那凹凸不平的碑面,心头莫名涌起一股悲凉。

忽然,他注意到不远处站着一位老婆婆,穿着老式毛绒大衣,拄着拐杖,默默凝视着纪念碑。她表情平静而空远,仿佛专注在某个远逝的声响。尤里看着她,迟疑了片刻,终于决定走上前问候。

「您好,打扰了……」他试着用并不流利的俄语开口,「我第一次来这里,觉得……相当震撼。」

那老婆婆缓缓转过头,看向他。她的眼神并无敌意,只是带着一丝苍老又坚定的温柔。 「你也是来寻找某个人,或某段回忆吗?」

尤里愣了一下,低下头轻声说:「算是吧。我母亲在战后逃到国外,她在世时提过这里,说有我们家族曾经相识的一位老友……他在战争中阵亡。我想来看看,或许能找到一些痕迹。」

老婆婆没有急着追问,只是动作迟缓地朝纪念碑方向迈步,示意尤里跟上。 「很多人都来找。有人寻找祖父的遗物,也有人追念素未谋面的先人。可这里埋葬了太多人,无名与有名的……」她语调里带着沧海桑田的感慨。

尤里跟在她身后,看见山顶那大片雪原与雕像下方的纪念广场。游客并不算多,大多三三两两拍照或驻足。他忽然感到一阵空茫:母亲留给他的那本泛黄小册子里,记载着关于一名叫「尼可莱‧彼得洛夫」的士兵——与家族有些远亲关系。母亲曾在夜里讲述:那位尼可莱据说是在初雪之夜倒在马马耶夫高地。她小时候亲眼见过他的笔记本,里头写满想回家、想种田的诗。

「也许……真的徒劳。」尤里在心里苦笑,他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寻,何况七、八十年过去了,谁还能记得那个再平凡不过的士兵呢?

然而,就在他陷于思绪时,老婆婆忽然开口:「年轻人,你跟我来。」她带着他走到一处较隐蔽的区域,不远处有个小小的石碑,周围树木稀疏,雪地里隐约能看见几盆干枯的花。老婆婆弯下腰,把积雪拨开,露出碑石上隐约的俄文字迹。那文字刻得并不工整,似乎是后人补刻:

「献给所有在此长眠的无名战士,愿他们的英灵与白雪一同轻眠。」

「这里也算是纪念碑园的一部分,不过游客不常注意。」老婆婆解释完,就朝远方寒风中眺望。 「我叫玛莎。你或许不知道我,但我曾在战时担任护理工作。那时的我,亲眼见过无数人倒下……有的名字我什至没机会知道,就匆匆失去他们。也有些名字,我一辈子都不敢忘。」

听到「玛莎」这个名字,尤里心头微微一跳。母亲的小册子中也曾提到过一位名叫玛莎‧波格丹诺娃的护士。难道……?他稍显激动,却又紧张得口齿不清:「您……您是当年亲身经历那场战役的人?」

「是的,虽然那时我还年轻。」玛莎微微一笑,笑容里带着沧桑。 「我为很多士兵包扎过伤口,也送走过很多条生命。几十年前,还有个叫德米特里的老兵,一起回到这里祭奠我们失去的战友。他如今也不在了。」

尤里感到不可思议,仿佛面前之人是一本厚重的活历史书。 「那……这里有关于尼可莱‧彼得洛夫的纪念吗?」他迅速翻开背包,把母亲留下的小册子拿给玛莎看,声音带着祈盼,「我母亲曾记录下他的名字,说他是远亲,是一位英勇却普通的士兵……」

玛莎伸出颤抖的手,翻看那已经泛黄的页面,上头有几段俄语诗文,字迹带着仓促与年轻的气息。她轻声念道:

「不论何时,我都渴望种下一片麦田,

让风轻拂,让阳光温暖。

若我无法再见下个春天,

也愿灵魂随细雪,飘落在伏尔加河岸。 」

看着这段诗,玛莎眼中闪过微光,仿佛被尘封的记忆突然翻开。 「是他……确实是他。我曾有位挚友,也是这般爱写诗。后来,他为了保卫马马耶夫高地,在初雪里……就再也没回来。」

风雪拂过碑石,玛莎的嗓音听来低沉却笃定。她仿佛能看到当年那个面容青涩的少年——尼可莱,枪口烧得滚烫,仍坚守在残垣断壁之中;她也仿佛听见德米特里的大嗓门在呼喊「乌拉,不许退后!」。那些枪林弹雨、炸裂火光,都已远去,可留在她记忆里的痛与悲却如同烙印。

「我年轻时……和尼可莱,也许算是两小无猜吧。只是战争来得太快,谁也没有选择的余地。」玛莎轻抚着石碑,口吻里有难掩的哽咽,「这儿没有专属他的墓碑。无数像他一样的士兵,就长眠于这片土地。后来我找到一些残留物——像这块以前我给他的手帕、以及那本笔记本几页散落的纸。可物品再多,也不如『活着』更珍贵。」

尤里听得心头酸楚。他想着母亲,每回提到那位牺牲的亲人或朋友时,神色总是黯然却带着尊敬。他原本以为,只是来走个过场,看看纪念碑,拍几张照,回去便能向母亲的在天之灵有所交代。如今却发现,马马耶夫高地的故事远比他想像的更深沉、更复杂,这里埋葬的是一整个世代的希望与悲歌。

玛莎似乎看出了他的迟疑,便拉着他绕到碑后。那里有株顽强生长的小松树,树干不粗,但枝叶苍绿。即使在冰雪天气里,仍屹立不摇。树底下放着一束干掉的麦穗与花。 「去年秋天我还能走得动,特地拿了一些麦穗来祭奠。尼可莱曾写过想种麦田……只是他再也没能回到家乡。这株小树是我们后来种下的,希望用另一种生命象征,代替那些永远埋在地底的人。」

尤里屏息看着那株松树,仿佛看到一种坚韧的灵魂在寒风吹拂下微微摆动。他想起前一刻还与老婆婆素昧平生,而现在却被带到这个仿佛「秘密角落」的地方。天地虽寒,心却暖着——因为他知道,不管历史何其残酷,总有一些人,用自己的方式留住对亡者的思念,也留住对未来的期望。

「我想……我能替尼可莱写下一点东西吗?作为祭奠,也当作我母亲与这片土地的连结。」尤里几乎是脱口而出,但语气却很诚恳。

「随你。哪怕用任何语言都行。」玛莎静静点头,示意他可以随意在雪地上或纸上纪录。她懂得,这些文字不会驱散历史的幽灵,却能替后人点亮一小簇回忆的灯火。

于是,尤里取出自己的记事本,翻开空白一页。他望着碑石与那株松树,脑海浮现玛莎所述的片段,再结合母亲曾教给他的一些俄语句子,慢慢写下:

「我从远方而来,祈愿在白雪与新芽之间,

为那些沉睡的灵魂献上一份敬意。

你或许名叫尼可莱,或许还有无数未曾知道名字的勇者。

你们将性命融入冰冷的泥土,

让我们得以在阳光下呼吸。

当雪花落下,当寒风拂面,

我们便会想起,这里曾经如此火热,鲜血染红。

如果灵魂能看见未来,

请相信:曾经丧失的,会被记忆所延续。

这世界或许仍不完美,

但至少,今天的马马耶夫,迎接着自由的风。 」

玛莎看着年轻人一笔一划地写,心中涌起难言的感动。她记起很多年前,德米特里也曾在这株松树边留下类似的字句,那时松树还只有膝盖高,如今树干已稍许粗壮,分岔的枝叶在寒冷里闪着绿意。或许再过几十年,它会成为一棵参天大树,为更多人遮风避雪。

写毕,尤里深深吸了口冰凉空气,回想一路走来的震撼与心情,向玛莎鞠躬致意。 「谢谢您带我到这里。也谢谢您曾为这块土地奉献。母亲如果泉下有知,也一定会感激您的。」

玛莎没有多说,仅仅微笑点头。她伸手,轻抚那刻着「无名战士纪念」的铭碑,好似在跟旧日的回忆道别,或者说道声再见。 「我年纪大了,迟早也会长眠在某个地方。但我希望更多人知道,这里的每一寸土都曾洒下鲜血,也曾孕育出希望。你若还在伏尔加格勒待几天,不妨多走走看看,或去河边坐一会儿。」

「我会的。」尤里看向顶端的祖国母亲雕像,感觉仿佛连她的眼神也在俯瞰这段沧桑——往昔战火、如今宁静。

风雪间,树影摇晃,他下意识伸手去扶住玛莎,担心她站不稳。

「我很好,孩子。我走过更猛烈的风雪。」玛莎轻声说完,拄着拐杖顿了顿,才继续往前走。

看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尤里心里仿佛听到一种低沉又悠远的回声,像是在呼喊着无数陈年往事。那声音或许属于这片土地,也或许来自自己的血脉:

「不论冬夏,马马耶夫高地都守着那些从未被完全遗忘的名字……他们永远活在白雪与新芽之间。」

一个钟头后,尤里缓步走下台阶。回头凝视那耸立的雕像,还有碑石与松树。他并没找到什么「确切的坟墓」或「阵亡者遗物」,可他知道,自己已握到真正的意义:那些在土地里沉睡的人,化作了伏尔加格勒如今的基石,也化作了无数后人对和平与自由的向往。

他将记事本仔细收入怀中,打算留给自己的家人与朋友。下一次,若有人再问起「史达林格勒」的悲壮往昔,他或许能给予更真切的答案:「那里的土壤里,藏着一个世代的鲜血与灵魂,也孕育了后来的生命与希望。 」

巴士发动引擎,载着他与其他乘客离去,留下玛莎静静地立在高地上。寒风中,她合上眼睛,仿佛听见远方飘过一声轻柔的「尼可莱」。

那是曾经的伙伴,也是被白雪包裹、永远留在战火记忆中的名字。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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