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个灰暗的午后，我正与几名士兵在据点附近整理阵地。突然间，我看见一位身材消瘦、神情熟悉的女性，拄着一根木棍，颤巍巍地走进废墟巷道。

「那是……」我瞪大双眼，内心一阵激动。

「尼可莱！」她也看到了我，立刻快步走近。即使隔着蒙蒙细尘、即使她穿着简单破旧的军用外套，我仍能辨识出那张温柔的脸庞——是玛莎。

「你怎么会在这里？！」我惊喜地抓住她的双肩。

「我在另一个医护站支援，听说这边也需要人，就被派过来了……」她的声音依旧带着记忆中的温暖。

我简直想立刻把她拥入怀里，但怕她受惊，只好克制自己颤抖的双手。想不到竟能在这地狱般的城市里遇到昔日的邻村友人。

得知玛莎的到来后，伊琳娜也跑过来和她打招呼。两位女医疗人员在废墟中交汇，仿佛两簇微弱却顽强的光。

「你们是在同一个护理培训所认识的吗？」我好奇地问。

「嗯，我比她晚几期，但也算同所学校。」玛莎笑道，「其实当初我就想来找你……只是一直没有机会。」

我看着她疲惫的眼神和沾满血迹的手套，心里一阵刺痛。能在战时作为医护工作，是多少人感激不尽的天使，可他们自己却背负了无尽的风险与压力。

「放心，我会好好照顾自己，你也别逞强。」我忍不住叮嘱。玛莎只是轻轻点头，眼里泛着湿润的亮光，仿佛想起家乡绿油油的田野与徐徐的风。

当天夜里，我和德米特里聊到玛莎的事。

「原来她就是你老提到的那个女孩？」德米特里笑得暧昧，「怪不得你之前总是望着笔记本发呆，啧啧，没想到竟会在这里遇上。」

「是啊，我也没想到……」我苦笑。

「可别弄巧成拙，让她看见你那种邋遢德行。」德米特里故意嘲笑。

「说得也是，你可别搞砸了。」伊琳娜适时加入，逗得德米特里咧嘴笑。

虽然环境依旧恶劣，但有了这些熟悉或新认识的友伴，让我在冷寂的废墟中，感到一丝珍贵的人情味。

然而，战争从不会因为个人的团聚而手下留情。当晚，我又听到远处爆炸声连绵不绝，似乎德军在某个方向发动了攻势。警报声此起彼落。

翌日一早，军官迅速下达命令：「巴甫洛夫楼正面可能遭受大规模攻击，我们必须加强河岸一带的防线！」

于是，我和几名士兵再度踏上河岸巡逻之路。伏尔加河的水面阴沉，在晨雾里看不清对岸，但枪炮声在空气里撕裂，令人心惊。

「做好准备……他们随时可能尝试横越河面。」士官沉声叮嘱。

「又或是要封锁我们的补给船。」我补了一句。

不一会儿，果然有几架飞机从云层穿出，在河面上空盘旋。远方的高射炮声轰鸣，打得云层里闪烁不定。若其中一架飞机决定朝我们这里扔炸弹，那后果不堪设想。

我们紧张地握枪戒备，但那几架飞机似乎更关注河上正运送补给的小艇，于是呼啸而去。留下我和其他士兵在寒风中彼此对望，松了口气。

第七章废墟之上的呐喊

夜幕降临，巴甫洛夫楼附近的气氛格外紧绷。昏暗的走廊里，尼可莱一面检查手中的步枪，一面瞥向空旷的窗户外。时不时传来德军的冷枪声，子弹如同嗜血的幽灵般穿梭于窗牖之间。

「同志们，准备好，随时都有可能爆发突袭。」兹罗夫军官沙哑的嗓音响起。他手里拿着绷带，先替某位轻伤士兵简单包扎，然后用力拍了拍对方肩膀，「为祖国而战！不准退后半步！」

不久前才刚经历一次激烈交火，一部分墙体都被炸飞，满地都是玻璃与木头碎片，房梁也已摇摇欲坠。尼可莱深吸一口气，回想当初还在营地时，政委们反覆宣讲的口号——「不许后退！不许给敌人任何立足之地！」现在，亲身置于这沉重废墟之中，才真正感受到那句话的重量。

深夜的冷风里，玛莎和伊琳娜合力搀扶着一位刚被送来的伤兵。玛莎神情严肃，示意尼可莱和德米特里帮忙挪开一块破损门板，并在上面铺一块毯子，好让伤兵暂时卧躺。那人腹部中弹，痛得浑身颤抖，却咬住牙关一声不吭。

「放轻松……给我几秒就好……」玛莎跪在他身旁，努力为他止血。她的军用外套已经沾满了血与灰尘，脸颊上也满是疲惫，但那双眼却依旧坚定。

尼可莱无法把目光移开。这才想起，自己与她是邻村长大的伙伴。谁能料到，他们会在这废墟里重逢？他不禁低声叨念：「愿我们都能活着看到明天的太阳……」

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唉，我不会让你就这么死的，小老弟。」德米特里甩了甩右肩，虽然伤势尚未痊愈，动作仍有些僵硬，但嘴角还挤出一抹招牌笑容。

「结束后，记得要到我开的小酒馆报到。『为了胜利，干杯！』——我可一直都惦记着这句台词呢。」他边说边用力握住尼可莱的手臂。尼可莱嗅着空气里的血与瓦砾味道，默默下定决心，绝不能让自己或身边的人成为这座城市的亡魂。

夜深时分，一阵纷杂的枪响与爆炸骤然升高。外头传来士兵急促的喊声：「敌军正在逼近街角！所有人就位，准备战斗！」

「为史达林格勒而战，为祖国而战！」兹罗夫军官大声疾呼，从破败的桌上抓起一把子弹袋，往腰间一挂，率先往楼下冲去。尼可莱和德米特里以及其他士兵也迅速跟上。玛莎和伊琳娜只能暂时留在楼上，照顾那些无法行动的伤患。

残砖碎瓦堆积的楼道里，火光和枪声交织成令人惊惧的交响。德军火力虽强，但在夜里也无法肆意轰炸，只能冒险在废墟里摸索前进。苏军官兵凭借对建筑的熟悉，往往能先下手为强。

当一名德军士兵从拐角探出头时，尼可莱果断开枪，子弹在近距离轰然击中对方胸口。对方一声惨叫，倒在地上抽搐。尼可莱的心狠狠一缩，却没有时间犹豫，立刻俯身闪进一段毁损的墙壁后面。

「尼可莱，左侧！」德米特里低吼。尼可莱条件反射般转身，又见到一个身影正提着冲锋枪窜入。二话不说，他扣下扳机，弹匣在瞬间扫光。

枪烟弥漫，空气中满是血腥与火药味。突然，一颗震耳欲聋的手榴弹在不远处爆炸，冲击波将尼可莱整个人掀翻，他头重重撞上墙角，眼前一阵天旋地转。

「尼可莱！」德米特里的呼唤声宛如隔着一层厚厚雾气传来。尼可莱勉强用力抓住身旁破裂的支架，半撑起身子。强烈的晕眩令他险些吐出胃里仅存的水分，他感觉自己的后脑勺隐隐作痛，热流似乎顺着脖子流下。

德米特里冲到他身边，表情焦急，用力把他拖到较安全的角落。 「撑住！不许倒下！」

脑中阵阵轰鸣，尼可莱仿佛听到某个遥远的声音在呼喊着「不许后退！保卫城市！」他回想起村庄里那座老磨坊，也想起和玛莎一起在田边嬉笑的时光。吸了口满是灰尘的气息，他强忍头痛，死命睁开眼睛。

德米特里朝楼梯上方挥手：「快！有伤患在这里！」接着便是伊琳娜与玛莎慌张的脚步声。那一瞬间，尼可莱觉得自己仿佛漂浮在水底，周遭声音都变得模糊，只有心跳声仍在咚咚作响。

「别睡着！」玛莎额上满是汗水，急促地帮他检查脑后伤势，「呼……子弹碎片没有贯穿颅骨，但得立刻处理。可恶，包扎布在哪里？」

伊琳娜翻找急救箱，「就剩这些……」她咬牙把有限的纱布拿出来，熟练地动作。周围的枪声还在零星作响，但战斗似乎稍微趋缓，或许德军暂时被击退。

兹罗夫军官带着几名士兵回到楼上，示意大家暂做整顿，「同志们，别松懈，德军可能很快会再度进攻。在此之前，清点好武器和弹药！」

昏黄的灯光下，尼可莱依稀看到其余阵亡士兵的遗体被抬到走廊一角。一具具包裹在破毯子里的尸体，静静地躺着，再也无法回应任何口号或召唤。看着这些战友的下场，他心里有股悲愤的火焰燃烧。

「我还能战斗……」他微弱地握住枪，咬牙对玛莎说。玛莎眼泪在眼眶打转，却倔强地瞪着他：「你给我先活下去，不然我绝对不会原谅你！」说完便低头继续整理纱布与药品。

暂时的宁静宛如一根细线，随时可能因下一声爆炸而断裂。远方还能听到其他区域的激烈炮响，将这漫漫长夜染得更加血腥。尼可莱在疼痛与疲惫间，缓缓闭上眼睛，脑中嗡嗡作响，但坚持没有真正昏去。因为他知道，自己必须继续作战，必须守住这里。这里是史达林格勒，这里是他与无数苏联士兵性命交织的命运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