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废墟中的夜谈
夜晚的史达林格勒很冷,宛如一块被冰霜笼罩的废铁。我们轮流在窗边警戒,生怕德军突袭或狙击。毕竟巷战中的夜晚,不只代表休息,也可能意味着对方的暗袭。
夜色中,火光不断闪烁,像远方的噬人鬼火。有时,我会看见一条蜿蜒的光线划过天幕,那可能是信号弹,也可能是某种弹道的残影。
德米特里轮值结束后就靠在墙边,他问我:「我一直想问,你的笔记本都是写些什么?」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掏出笔记本递给他。 「大多是随笔,还有一点儿关于家乡的回忆。」
「哇……」他翻开来,看到我写的文字。 「你还会画一些小插图啊,这是你家乡的磨坊吗?」
「对,以前家里附近有座木造的老磨坊,我每天放学都会去那里躲猫猫。现在……不晓得还在不在。」
德米特里轻声叹道:「我家乡其实在莫斯科近郊,那边现在也不知道变成什么样了。要是能活下来……希望有一天能一起去看看彼此的故乡。」
我脑海里忽然浮现一抹温柔的身影,那是玛莎──我从小就认识的女孩,我最后一次见到她时,她正要参加一场基础医疗培训,说要去前线帮忙救护。战争改变了我们每一个人的人生,谁也不知道一次重逢会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
后半夜,我躺在堆积的杂物旁,虽然四肢疲惫不堪,却仍然无法好好入睡。脑中尽是先前看到的血迹、瓦砾与零散的肢体画面。
「呼……」我深呼吸几次,尝试让心跳放慢,让恐惧暂时平息。打算闭眼时,却听见一阵脚步声,轻轻的,似乎是在楼道外。
「德军?」我霎时警觉,捏紧步枪。
「别开枪!」一声细碎的俄语传来,我才放松了些。有人打开破损的门,探进来的是穿着军服的女人,看起来也就二十出头。她的袖口绣有医疗标志。
「我是护理兵伊琳娜,有人受伤吗?」那女子用低沉的嗓音开口。
「我们……暂时没有伤者。」德米特里回道,语气里有些惊讶。
「好,那你们保重,我再去下一处看看。」她轻声说完,就转身离去。
我愣愣地望着她离去的方向,心想:在这个鬼地方,竟然还有医疗人员徘徊于黑夜救援?她们一定很辛苦。暗暗羡慕她至少不需要拿枪,但又知道她们面临的危机恐怕比我们更多,毕竟到处都是危险。
终于快到凌晨时,我总算朦胧睡去。不知睡了多久,一阵猛烈的爆炸将我和德米特里一起震醒。那声音就像打雷一般,在废墟里带着可怕的回响。
「敌……德军袭击!」安德烈下士大喊,示意大家立刻进入战斗位置。窗外传来枪声和叫喊声,我们甚至能看见几道黑影在废墟间闪动——那是德军步兵!
我赶紧端起步枪,躲在窗边残缺的水泥柱后,紧张地瞄准。透过昏暗的光线,隐约看见几个头戴钢盔的身影。
「击毙他们!」兹罗夫军官从另一头大喊。我屏住呼吸,对准一名刚探出脑袋的敌人扣下扳机。 「砰!」那黑影顿时栽倒,但我不确定是否打中要害。
火光闪烁,弹孔四处飞舞,夜色中枪口的闪光仿佛一种诅咒。那一刻,我仿佛忘了任何思考,只知道要扣下扳机,否则就是自己被射中。
「啪──!」一颗子弹打在水泥柱上,碎石洒得我脸颊生疼。我勉强伸出头看去,发现德军已在楼下绕到另一个侧面。
「他们要往楼梯冲了!」有人喊道。我转身飞奔向走廊,与其他士兵一同将几块家具、沙袋胡乱堆起来,筑成简易的封锁。下一秒,沉重的脚步声从楼下响起,德军真的已经杀到。
「轰!」有手榴弹在楼梯间爆炸,火光和碎片四处迸射。我冲到墙边,开枪朝着楼梯方向射击。德米特里则在我身后补枪。
短短几分钟,宛如过了一整个寒冬。血腥、硝烟与惊恐在狭窄的走廊里翻搅。对方似乎知道这里不好强攻,丢了几颗手榴弹后就撤退了。
终于,枪声逐渐停息。受伤的士兵痛苦呻吟,我看见德米特里的右肩流下血来。
「该死……」他表情痛苦地咬住牙关。
我连忙扶住他,心里一阵慌乱:「撑住,我马上找护理兵!」
混乱之中,我冲下楼梯,试图找到方才夜间出现的那位女护理兵。但眼前满是忙碌的士兵与救援人员,一时之间,我根本无法寻获目标。
正当我焦急地张望时,一只手搭上我肩膀。 「这里,这里!」一把熟悉的女声。原来是那位自称「伊琳娜」的护理兵。
「快,我的朋友肩膀中弹了……」我急切地说。
「冷静,带我去。」她语气虽然急促,却有种稳定人心的力量。
再回到二楼时,我和伊琳娜一起将德米特里搀扶到一个相对安全的房间。伊琳娜拿出急救包,消毒、止血、包扎。她的手脚很利落,虽然脸上仍带着惊恐,但她竭力压制着自己的恐惧。
「太好了……暂时不会有生命危险。」她放松了口气,用衣袖擦去汗。 「需要把他送到更后方的医护站,但今晚还得先在这里撑过去……」
我握住德米特里的手,心中松了一口气。看着他苍白的脸,我感觉到更加痛切的现实:战场上随时都有可能失去任何人,包括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