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艾曾经渴望过英雄，在她最初面对消亡感到无能为力的时候——“如果我有一个强大的变身形态，或者是面面俱到的六边形战士，至少会一个不需要很酷炫但发动出来定有成效的大招，那么很多死去的人都不必死去、很多悲剧结局都可以改变吧”， 她悄悄地这么想过。

就好像蒙面超人的腾空飞踢，大将军的月代头光线，观众只要看到这些就会感到安心。

但是一路走来，每次当法艾以为自己终于能扬眉吐气，那个被她寄予厚望的新周目新技能就会狠狠打她的脸。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她终于学会了习惯。

习惯了「终末巡礼」只是用歌声施加些微影响。

习惯了「第九礼装」只是把身体零件发射出去。

乃至于发现本体周目「造形恶魔」竟然不是没有能力的纯花瓶，甚至还能在雨中行走的时候，她真切地感到了惊喜。

至于「巨锻匠」在她自己手里只能在非战斗状态下集中注意力改造金属的形状，结晶析出给莉姆莉尔时，却变成了攻守兼备还能超级解放的近卫剑盾，事到如今已经只剩下感激了。

“这样的我……也能有「必杀技」吗？”

法艾犹疑不定地问道。

“为什么不能呢？”

莉姆莉尔反问道。

“法艾小姐，你一直都在害怕吧。就好像害怕陌生的巨大自我，你也怕力量会让自己看待事情的视角随之变化，变得不能理解普通人。”

“…………”

“所以，你宁可去构思一些正好能适应特殊情况的小伎俩，这样就会显得自己没有多强，只是运气好，相性针对……是不是这样？”

“你为什么这么熟练啊？”

“因为老妈年轻时就是这样的。”

“银发魔女？她怎么……”

“她更加离谱，她给自己设计新装备新能力的时候一定要加上代价，而且不是那种嘴上说说的空头支票，是真会限制和伤害自己的代价。”

“……为啥？”

“因为她觉得有代价的强力技能超酷。”

莉姆莉尔怀念地笑了。

“所以，我听阿姨们说，当她终于放弃这种个人品味的矜持，全力以赴去打倒敌人的时候……就再也没有谁能阻挡她了。对你来说，其实也一样吧。如果「黑色巨塔的魔女」不是玩笑的话，也差不多该认真点了吧？”

一样吗？

法艾和银发魔女？

法艾可没有那种能给自己设限的余裕——

不对，还是说，在装载周目的时候，已经在潜意识里加上了限制？

就像把“女性化”的部分切割出去甚至形成了疑似第二人格的幻想朋友一样，她也把“强大”的自己切割了出去，本能地畏惧着。

因为在夜莺的告别之前，在法艾·格林菲尔德心里，她一直且必须是那个平凡的老教师，无论女性化还是超凡力量都是一种背叛。

可是严格照此来看，在乘飞船前往广袤星海的瞬间，在对莉姆莉尔产生并非师生之间好感的瞬间，她就已经彻底出局了。

……所以，答案为否。

那不是背叛。

她心中仍怀着对孩子的责任，以前是传授知识和关心生活，现在甚至可以出手保护，但两者并不是不相容的替代关系，她依然可以将消亡的历史记录下来、传授出去！

“我……明白了。”

法艾抬起了头。

擦了擦嘴上的油光，然后朝小白伸出手。

“「No.35」还给我吧，抱歉。”

“嗯。”

借出去到现在没有派上什么用场的「燕」记忆体从小白的胸口被隔空抽出，含碳量过高的粗糙生铁外壳在空中崩碎，露出了内容物：一节发光的胶卷，飞回了法艾手中。

小白也想说点什么，但几经斟酌，最后只变成了一句：“我也相信你，加油。”

远处的空难现场，人偶堆叠成的史莱姆在这点时间里已经膨胀到楼房一般高，且从主体上延伸出了粗短的四肢。

莉姆莉尔抽出38记忆体还给法艾，笑着鼓励道：“谜底从来都在谜面上。人是被判为自由的——不过，也许会后悔吧？拿出勇气来！”

“别给我上压力！我且来试它一试。”

法艾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然后高举起右手——

“夜莺，背景音乐！”

寂静的夜幕随即被一道舞台灯光撕裂！

【宇宙——】

【宇宙——！】

【宇宙——！！】

【已经忘却了吗？】

【已经不记得了吗？】

【我们曾见到的宇宙！】

用几乎是呐喊的声音，将对水都星曾经的幻想和现在的幻灭，以及在这之间永不磨损的理想主义英雄形象——特摄剧所传达的理念，仿佛是告别般唱了出来。

“灰椋，生成框架！”

“杜鹃，分离组件！”

“燕，填充构型！”

No.38的锻造术在法艾面前锻出上下两片圆弧形的金属外壳。

手掌、小臂、然后是大臂，No.23的苍塔生物科技将双臂从她身体上发射出去，分离成六个浮游无人机，向前方延伸数米。

金属外壳就借助这六个生体组件的定位，合并为圆筒状的基本框架，No.35的灰白色纳米材料迅速填充筒面，留出两侧的散热格栅。

【来吧、把头抬起来！】

【让我看看你所拥有的宇宙！】

“金鸡，蚀刻回路！”

就在法艾面前，其貌不扬的圆筒逐渐呈现出类似舰载主炮的外形。No.25的语符学将相关概念均匀涂布在炮筒内侧，就像蒙昧时代用圣水为银质子弹开光，在枪膛上铭刻下祝福的话语。

【在那个时代所描绘的英雄，】

【一定仍然存在于我的心中。】

“琉璃鹟，收束能量！”

此时在近地轨道的某处——

No.36的呼唤将负责支援大将军的人造卫星从休眠状态唤醒，接收到虚宿一跨越数光分距离投射而来的恒星光。

那是大将军必杀技【月代头光线】的启动程序，依照正常流程，接下来就会把收束起来的高热光线向水都星地表发射。随后大将军装甲的头雕——明亮而光滑的武士月代头充当镜面，将炽热的能量再次折射，汇聚于一点烧却敌人。

但是时隔了一个播放季度的再次启动，卫星AI却没有在新吉原岛识别到大将军的月代头。

应该向哪里投射？它迷茫了。

【多倾诉给我听听吧，】

【你可以为之自豪哦，】

【你活着的、那份证明！】

莉姆莉尔适时递过「圣夜篝火」。

法艾就伸直脖子将铁锅顶到自己头上，动作太过干净利落甚至有种蒙面好汉变身的飒爽感。

——识别到了！

卫星在大将军所在区域成功捕捉到弧形的光滑金属制品反光，立刻将收束的恒星光照射过去！

【1-verse、】

【2-verse、】

【3-verse、】

【Uni-verse、】

在犹如倒数读秒的吟唱声中——

刺破夜幕、劈开云层，从天文距离外的远方投射来了一束「舞台装置」的灯。

银白色的辉光从法艾眼底浮现，与常人无异的瞳孔变成了一串流淌的矩形，如同飞驰的铁轨，如同进行的胶卷，刻印着灵魂的底片再次洗出了应有的色彩。

“最后，是我。”

【No.41「南十字的旅鸽」】

常看《动物世界》的朋友们都知道，旅鸽曾经拥有上百万的族群数量，比路边野狗还多的家门鸟却在人类的捕杀之下迅速走向灭绝。

法艾这时想道，为什么我是旅鸽呢？

是因为平凡的出身和消亡的结局吗？

如果是，那地球上最后一只旅鸽，在屠杀了它所有族群的人类为它搭建的安全屋里，在冰冷的孤独和虚无中，回想起曾属于它们的黄金时代，会作何感想？

但法艾跨过消亡来到了第42周目，她不是真正的旅鸽，也无法真正理解旅鸽。

那都无所谓了。

太阳尚没有从海平面上升起来，江户城却因一道天光而亮如白昼。光线扭曲，海水随之沸腾，架在一座普通高楼楼顶的战舰主炮终于接收到大气层之外运送来的弹药。

人偶集合体站了起来。

它无力地咆哮着，用男人女人还有变性人叠加的声线发出绝望的嘶吼：“我们的真人秀是首都独播，黄金时段的收视率可是高达3.2％！破坏了这台节目，他们不会放过你们的！你、你、还有你——伪装之下的人是谁？不管是谁，你们都无法全身而退了！”

莉姆莉尔替现在很忙的法艾回应道：

“我们从没打算全身而退！在我们和消亡之潮竞速、拼尽全力从宇宙手里抢回更多生命的同时，水都星却在做这种事情……难道你以为，我们之间还有和解的可能吗？！”

经由锅底反射进入炮筒的恒星之光没有直接发射出去，而是化作纯粹的能量在机械结构中汇集，沿着内部的蚀刻回路一圈圈旋转加速。

Do、Re、Mi、Fa、So、La、Si——

抬升的音阶对应着攀升的能量，

终于，来到了临界点。

“旅鸽，前往战场的终点吧！”

“这就是第2000年零一夜的黎明、”

“这就是我的——”

刹那间，宏伟的炽白光束就将城市景观劈作两半！

没有受到任何阻碍就将人偶集合体瞬间吞没，一直延伸到地平线彼端都没有消失。

“「千年破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