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珠带着微弱的尘土,为窗户轻笼一层昏黄的霾。寂静的旷野在细雨沙沙的黑夜里沉睡,看不到一点灯火,也看不到一个人。
伊莎贝拉躺在椅子上,手里玩着管家从荷兰采购的碳丝灯泡。她的老师甘贝特前不久自信地告诉她,这家名叫飞利浦的厂家,即将先于他们的皇帝统治整个欧洲。于是,她仔细打量着灯泡,试图使自己也能从中窥探出未来的一角。
当然,她失败了。伊芙倒并不气馁,她既没有言灵·天演,也没有足够的眼光和阅历,更不没拥有老师那作弊般可以改变市场的财富。连更加优秀的兄长一伙,也仅能在嘴上说说他们老得过时了,实则行事时,又总私下以这些老人们为标杆。她自己又何必逞强地想要做得像他们一样呢。
在房间外的走道内,安德莉亚正探出脑袋,略带不满地朝下看。
下面嘈杂吵闹,让庄园如同街道。
庄园里来了不少人,都穿着白色的衣服,像是医生和护士。他们正站在马车边上,来回往酒窖里运着大大小小的箱子。
“他们是要做什么?”伊莎贝拉走出房间,靠在她的身边问道。
后者只是扭过头,没回答她的问题。伊芙看得出,她双眼里长满了与自己相同的疑惑。是啊,如果连伊芙她都不清楚,那安德莉亚只会更一无所知。
“还是我下去问问吧。”
伊莎贝拉没再难为她,决定自己去确认身份。
而这群访客的领头羊实在过于显眼,伊莎贝拉下来的时候,只有他正两手空空,和拄着一根拐杖的马耶克勋爵攀谈。
“先说到这里,莫德勒大夫。我想有个顽皮的小家伙到我身后来了,她穿的高跟鞋暴露了她。”
马耶克打断了对话,不过也让伊芙得到对方的名字,莫德勒。这位医生正面带微笑地,朝着她低头行礼。
“这位是伊莎贝拉·卡塞尔,庄园主人的妹妹。说起来,我们一样,都是他们的客人。——这位是莫德勒,汉堡最有名的外科大夫,慕尼黑大学的博士。不出意外的话,明年,你们就可以互相叫校友。”
马耶克为伊芙和莫德勒互相介绍。
伊莎贝拉听得出勋爵的言外之意,这些家伙并不是秘党的成员,甚至应该对龙类一无所知。故而她便只是点头回礼,随即掉转身体离开。
这个小小的插曲,不会改变他们二人的洽谈。
莫德勒的脑海里,也仅仅闪过短暂的印象,是个漂亮大方的小美人。
他在大学里自然见过无数或青涩,或成熟的女孩,靠着学识,他甚至和她们之中的不少人有过值得回忆的情缘。
伊莎贝拉不会输给她们中的任何一个,换作平时,他肯定会记下女孩的模样,留在他业余时绘画。他们这些外科大夫,大多都同样擅长绘画。他自信于自己的水平,又渴望绘出美好的事物。
只是今天做不到,因为面前的老人在诊疗时,刻意地眨了眨眼睛,给他展示了世界的另一种可能性。
那双眼睛,好像燃着火焰,带着威压与庄严,轻易就颠覆他曾经的认知。
此时此刻,这位大夫的脑袋里,纯粹得塞不下任何原来世界的东西,哪怕她再美得不可芳物。
马耶克倒仅需要他主持一场解剖,在刚才的介绍里,马耶克没告诉伊芙,莫德勒不仅是汉堡市名声最隆的外科医生,也是警察局经常邀请的验尸官。
对于人类的身体,他有着卓然的见解,秘党领袖们所需要的正是他脑袋里的这些知识。梅涅克他们还需要两个多钟头后,才能带着那件东西回来,手术会在那时开始。
庄园外面天空低垂,铅灰色的云层如同厚重的帷幕,缓缓压向大地。灯塔的气灯如一柄辉世的利剑,旋转着切开帷幕,切到码头上,切出一道消瘦笔挺的剪影。
梅涅克正独自站在码头上,没有打伞,双手插在口袋里,束起风衣的衣领抵挡寒风。路山彦无声地走到梅涅克背后。他是一个地道的中国人,25岁,双瞳漆黑,面颊的线条柔和和明晰,身材和梅涅克相当。
路山彦掏出象牙镶嵌的金质怀表,看了一眼。
“按约定时间来看,如果在白天,我们应该快能看见对方的船帆了。”
梅涅克扭头看了看这位朋友,目光最后落在路山彦手中的金属闪光上。
“山彦,我一直以为你身上最值钱的,除开那套官服和手枪,就是你的脑袋。”
“事实也是如此。”路山彦淡淡地反驳。
路山彦一身漆黑的雨披遮挡了他身上的大清礼服,把粗大的辫子盘起来藏在礼帽里,这样他低头在梅涅克的背后,一般人不会轻易察觉出他是个东方人。
“在这大洋上破浪的,现在都是新时兴的钢制货轮,蒸汽动力,螺旋桨推进,烧着石炭,往外冒出滚滚黑烟。风帆这种东西可就快过时了。但我们等的这艘,它来自你的故乡,那你的假设就像过去一样很合理。”梅涅克打趣起路山彦,后者没再理会他。
风刮得更紧了,梅涅克抱紧藏在风衣里的长刀,嵌银的刀柄探出来顶着他的下颚。
“山彦你不觉得我们这对组合很奇怪?”
“有什么奇怪?”路山彦开口反问。
“武器用反了。”梅涅克慢慢地拔刀一寸,而后收了回去。
那一瞬间,刀身发的光冷得刺骨,像是严冬夜空中的明月。
“奥斯曼土耳其帝国风格的特长刀,这种刀剑只是你们豪门里的欣赏品,而现在正被一个贪玩的大男孩打磨得锋芒毕露。你可不要像它一样华而不实啊,梅涅克。”
路山彦当然清楚好友他带着这柄刀不是为了炫耀或防身,他随时准备使用它。
他只是想和梅涅克斗斗嘴。如果他们此时都不说话,那么局面就太冷煞了。大海、细雨、孤灯,还没算上一艘漆黑的救生船波涛起伏而来,他们背后的同伴守着藏在雨披下的马克沁重机枪。
不过也许确实就该那么了冷煞,虽然他们彼此之间也不讨论,但是每个人都猜到了这次交易的货物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