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镇海和姜平天已经面面相觑有一会了。
他们都清楚自己不是“千面郎君”,也基本相信对方不是,但就是那万分之一出错的可能性,他们也不愿去赌,便落入了如此尴尬的境地,明明外界正有大事发生,明明外界或许正是急需他们之时,却只能在此枯坐,饱受煎熬。
若非如此,他们肯定早就选定一人,让他带着仙器外出寻老祖宗,看看究竟发生何等大事了——身为永安城的主人,姜家何时如此憋屈过?!
两人心中烦躁,却也无可奈何,好在,很快就有一阵由远及近的破空声将他们从这种毫无意义的空耗中解脱了出来,他们转头望去,来者正是姜家老祖宗。
下意识松了一口气,但他们很快又疑神疑鬼起来,面前这老祖宗会不会也是“千面郎君”伪装的?
姜家老祖宗显然不清楚他们心中的想法,但看两人这盘腿相对而坐的动作,看他们扭过头时那写在脸上的戒备,顿时就将来龙去脉猜了个大概。
“先是复活妖月,用她来吸引我、云真人、大知客僧的注意力,另一边则施展小手段,让镇海和平天困守此地,无法带着仙器支援……”
只是思来想去,这番阳谋似乎只有拖延时间一个效果,姜家老祖脸色凝重,没有去管姜镇海、姜平天,直接越过了他们,伸手一招,将形如玉筒,周边笼罩着一层光幕的“造化无缺”招入手中,鲜血洒出,覆盖其上,那股光幕顿时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见状,姜镇海与姜平天已经确认了对方身份,然而他们却丝毫放不下心,自家老祖宗已是上三境下最强的修士之一,连他都要取出仙器,谨慎应对的敌人又该何等可怕?
“镇海,平天。”姜家老祖宗转过身,一句话算是给他们两人洗清嫌疑,“莫要跟来……还有,护好永安城,护好满城百姓。”
两人立刻站起,恭敬行礼:
“是!”
姜家老祖宗不再多言,转身离去,平平常常的几步,身影已消失在姜府,消失在城中。
……
城外义庄。
大知客僧摩挲着手中佛珠,低声一句“阿弥陀佛”。
太上长老云瀚白发白须在风中摇摆,脸色难看。
他们还是来迟一步,不管是谁意欲使妖月复活,对方都显然已经达成了目的。抬眼望去,那处盘踞着无穷黑色云雾之气的院中不仅有体修玉海龙的血气萦绕,还有另一股截然相反的,隐隐散发着宗师气息的血气在,两者相合,形成了宛若心脏般不断跳动的血肉蚕茧。
如今城内城外,暂且没有一位正道宗师身死道消或受了重伤,这些血肉来自何处,自然不作他想。
“千面郎君施主倒也狠得下心。”大知客僧低声道,“割去如此数量的血肉,哪怕是宗师也不会好受……其中有些许魂魄和精血在,加上玉海龙施主一身血气,复活一位大宗师,倒也堪堪够了。”
云瀚未有动作。却见天地间风起云涌,一只无形的巨手在苍穹间成形,对准义庄、对准妖月所在的小院狠狠拍下,气流狂卷,将草木连根拔起,将山石吹入天空,地面上霎时出现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掌印,建筑与周遭的一座小山丘已是消失不见。
然而,他与大知客僧都清楚,没用。
片刻之后,那深坑之中就冒出了滚滚黑气,它们冲入天空,又逐渐由黑转白,化为了令人联想到新月的,如梦似幻的白雾。紧接着,一个赤着身体的女子从坑中爬了出来。
那是个年轻稚嫩,白色长发,竖金兽瞳,身后缀着八根云雾所化长尾的女子,她面容异常精致美丽,完美到不似人类的地步,仿佛只有梦中才会出现,让人禁不住生出面对“异类”的恐怖感。
她四肢着地,以兽类的姿态爬了出来,又在这个过程中逐渐直立而起,身上多了件古色古香的月白长裙。
正是万年前杀人无数,祸乱天下的大妖,妖月。
她扫视一圈,神志似乎尚未完全清醒,脸上仍带着几分茫然。
“……峥嵘栋梁,一旦而摧,水月镜像,无心去来……”
哪怕是重伤沉睡之中,她对外界也并非毫无所觉,此时苏醒,本能地便感到了沧海桑田、世事变迁,便有了此番感叹。
“妖月。”云瀚一甩衣袖,冷冷说道,“你恶贯满盈,罄竹难书,此时伏诛,我等尚能赏你一个痛快。”
“……”未有回应,妖月只是缓慢地将视线移了过去,金黄的竖瞳与云瀚对视,又看向了大知客僧,脸上神色从疑惑变得漠然,“是吗,万年之后,还是如此吗?”
“阿弥陀佛。妖月施主,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大知客僧双手合十,规劝道。
“你此番前来,为了斩妖除魔?”妖月沉默半晌,又问道。
“自是为了斩你这个妖魔!”云瀚冷哼一声,直接选择了动手!
天上云层化作手中剑,浩荡无边的太玄真气涤荡四野,完全没有留手,云瀚一动手便是全力!
饶是太玄真气不以杀力见长,妖月此刻也有面对凶险无比的大海与风暴之感,只觉自身如一叶小舟,眨眼便要沉没。
然而,她脸上仍然是一副漠然之色。
真气浩荡碾过,碾碎衣物,碾碎血肉;长剑无匹而来,斩开法力,斩开身躯,异常美丽的妖月在刹那间就变成了惨不忍睹的模样。
而在下一刻,这一切都消失不见了。
浩荡的真气,云雾所化的长剑,以及被斩为肉沫的妖月,通通像是幻觉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云瀚心中一惊,转过头向上看去,完好无损的妖月已经出现在了天空之中,背景正是圆满无缺的银月。
大妖妖月,专长颠倒真假,将幻觉化为现实,将现实化为虚假。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就在这时,大知客僧双手合十,沉声念道。随着他的声音响起,方才变得虚幻的一切又若隐若现起来。
妖月反手拍散了那些虚幻的真气,但身上仍不可避免地多出了不少伤痕,那是真气碾过、剑刃斩过的痕迹,只不过比方才轻上许多许多,并不影响战斗。
但她的表情仍是一下子变得阴沉可怖。
“呵……真是个好和尚。”
“妖月施主过奖了。”大知客僧平平淡淡地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