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刚好是下班的时间,海边的街上逐渐喧闹起来,酒馆的老板娘站在门口跟熟客打招呼,鱼贩和水果贩都把摊位摆到了街面上,街上弥漫着各种小吃的味道。
克莱尔捧着刚买的热拿铁,张开鼻翼呼吸街上温暖的味道,从小时候起她就很喜欢远远地看这种市井景象,这让她感觉自己还活在人间。
这是她们留在南特港的第五天,来接她们回国的商船将在今天晚上入港,克莱尔已经能看到海上飘来的白汽了。
这座城市给她留下的印象不坏,如果说佛洛拉答应和她一起私奔,或许就可以选在这座海边的小城隐居,至于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跟她们没有关系。
如果可能,最好也带上利兹和班长,那是克莱尔想象中最幸福的生活,那里有对她来说重要的一切。虽然利兹如果听到这些估计会气得打自己。
这几天利兹的起居都是由班长照顾的,虽然班长说利兹没再提到过自己,但她明白利兹可能还在气头上,这时候自己靠上去只会变得更尴尬。
她们是第一次吵这么凶的架,但克莱尔担心的并不是该怎么向利兹道歉,就像班长说的,等回国过利兹冷静下来,不可能会不原谅自己。
真正困扰她的是,该以怎样的身份去面对利兹。
克莱尔知道自己很迟钝,但她也不是傻子,即使班长不提醒她,她其实也明白利兹对自己是怎样的感情。
只是……虽然利兹对她来说绝不只是普通朋友那么简单,但她的心早就属于佛洛拉了,她想了很久也没想好要如何面对利兹的心意。
然而,从和佛洛拉重逢开始,她就自顾自地沉溺在幸福中,对利兹一直是一种自我欺骗般的搁置。她骗自己,只要就这样将问题搁置下去,就不会失去这位一直陪在她身边的……朋友。
思绪戛然而止,因为她觉得这么想的自己简直是个混蛋。
太阳已经消失在海岸线之下了,夜幕降临在喧闹的市集,那艘船已经很近了。
克莱尔喝了一大口加糖加奶的拿铁,才觉得身体暖和了一些。
“我以为要是唱的用心良苦,你总会对我多些在乎。我以为虽然爱情已成往事,千言万语说出来可以互相安抚。”身后有人萧瑟地低唱,像是拨动蒙着灰尘的琴。
“哎呀,没有打搅你的意思,只是配合一下气氛。”那人轻笑着说。
陌生却又有些熟悉的声音,透着些许嚣张。这首歌的调子克莱尔曾经听过,是维妲吟唱过的歌。
那么,身后的人是谁已经可以确定了。
克莱尔将咖啡放在栏杆上,将手放在腰间,缓缓向后回头。
她的身后,爱丽丝正怀抱着双手,懒懒散散地站在路灯投下的光束里。
这位剑圣的着装风格全变了,黑红两色的连身裙,上身很像一件小礼服,但大开的领口里露出小抹胸和纤细笔直的锁骨。不规则的裙摆下搭配着黑色的丝袜和露手指的长筒手套,张扬地显露出全身曲线。
那双玫红色的嘴唇一开一合,就像是说着情人间最隐秘的低语……其实她是在啃一条羊肋排。
她把啃完的骨头随手扔在地上,却忽然有人捅了捅她的后背,爱丽丝扭头一看,居然是个路过的老太太,老太太黑着脸指指地上的骨头。爱丽丝却只是把骨头捡起来扔进了一旁的垃圾箱,然后对对老太太笑着点点头。
如果说上次见到的爱丽丝是个残忍无情的黑衣杀神,现在的她简直是一个巴黎西时装周里刚下场的模特姐姐,还是尊老爱幼讲礼貌的那种。
老太太佝偻的背影渐渐远去,克莱尔从腰间拔出了开罐刀,用另一只手的袖子遮住了枪身,枪口则对准了爱丽丝。
爱丽丝嘴角勾起一抹戏谑的弧度:“哟呵,来喝咖啡还带着这玩意,来吃武装霸王餐么?”
克莱尔紧握着开罐刀,眼神警惕,却还是忍不住上下打量爱丽丝,迟疑地问:“……你怎么穿成这样?”
“这可是加洛林,来一趟怎能不去逛逛时装周?难道你们几个没去么?”爱丽丝挑了挑眉,双手抱胸,姿态慵懒。
克莱尔没有理会她的调侃:“别耍我了,总局来接应我们的船马上就到,来了十几名好手,你现在逃跑还来得及。”
爱丽丝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呵呵,如果是西比尔下令派人来的,你们这时候早就回北陆了。隔了五天才来的船,是你们自己联系的民间船吧。”
克莱尔顿时语塞。她们来的当晚就找到了这个城市的安全屋,克俄柏局在世界各地设了几百处安全屋,由当地人代为管理,有时会被用来中转某些不可告人的物件,就比如班长寄回北陆的甲胄图纸。
更多的时候它们是闲置的,如果特工们在国外遭遇危险,就可以前往安全屋避难,局里也会第一时间调配资源组织营救。
然而,虽然班长就第一时间向局里发送了撤离的申请,但一直没得到任何回应,无奈之下才只能借用林登商会的商船回国。
克莱尔定了定神,故作镇定道:“我知道你是来找我的,是来要那柄剑么,我可以给你。”
爱丽丝摇了摇头:“格拉墨你先收着,你能发挥出它真正的力量,虽然不了解原因,但我相信克莉丝她自有安排。”
克莱尔眉头紧皱,追问道:“克莉丝?什么叫她的安排?和你之前提到的预言有什么关联吗?”
爱丽丝把手指竖在嘴唇前,做出了一个“嘘”的手势,轻声道:“这些事情可以以后再聊,这次我来有更要紧的事要告诉你。”
克莱尔沉默不语,只是紧紧盯着爱丽丝,试图从她的表情中看出些什么。
爱丽丝目光扫向四周,缓缓说道:“没注意到么,连这座城里都出现了一些预兆哦。”
克莱尔微微点头,爱丽丝说的不错,从正午开始,大群的信鸽就从东方和北方飞进了南特港,黄昏时一些高档的礼车和船只接连驶离了这座城市。但下班后的小市民们却没有什么变化,或者说他们的生活经不起什么变化。
爱丽丝神色凝重起来:“今天早上,巴黎西收到了消息,北陆的一条古龙带着三千草原骑兵占领了鲁昂城,现在北边的高卢人人人自危,都在想尽办法往南方跑呢。”
“什么?!”克莱尔瞪大了双眼,手中的开罐刀不自觉地握紧。
爱丽丝瞥了她一眼,继续说:“你们被迫用商船回国是因为联系不上北陆吧,难道没想过是伦丁尼姆那边出现了什么问题么?比如小矮子那一派在政治斗争中栽了,现在走的是战争路线,所以你们这群弃子就被抛弃了什么的。”
“……你是怎么知道这么多的?”
克莱尔听得出来,爱丽丝的发言里分明是知道有换生灵作战的存在的,但又是谁能把这一切透露给她?
“你只需要知道,北方来的那伙家伙目的是菲涅·路西斯,他们要求菲涅亲自去鲁昂谈判。我也知道,你就是帝国的二公主,你不用解释,菲涅喊你佛洛拉的时候我就在你身后。”爱丽丝耸了耸肩。
克莱尔微微一愣,不过并非因为爱丽丝知晓自己的身份,而是联合王国竟然在她们全然不知的情况下出兵了,更重要的是,她的姐姐居然是这场军事行动的目标。
“姐……菲涅她没有答应吧……”她心急如焚,脱口而出。
“不,她答应了。”
“不可能,这是多么明显的陷阱啊!而且你怎么知道她会怎么想呢。”克莱尔情绪激动,声音都不自觉地提高了几分。
“我的老板知道,不要问我的老板是谁。按照老板的说法,菲涅不得不去。向加洛林赠送机甲是她一个人的主意,如果就这样被吓跑,百花骑士团的威名也就将不复存在了。而且,她也一直期待着有这样一个机会……”
“什么机会?”
“屠龙的机会。自从蒸汽甲胄问世以来,帝国人一直想证明蒸汽骑士是最强的武力,而龙族是这片大地上最强的生物,因此蒸汽骑士们人人都想成为屠龙者。”
爱丽丝顿了顿,表情变得凝重,“这次的机会对于菲涅而言无疑很有诱惑力,她眼里要面对的只有一条火龙和可以忽略不计的蛮子骑兵。但实际上,来的还有精灵和军部的吸血鬼,这是一场只为她设计的天罗地网。”
克莱尔彻底怔住了,愕然呆立不动。
精灵自然指的是奥法大学的那些家伙,军部的吸血鬼则指的是血猎军,班长和她父亲曾经所任职的部队。
她明白,能同时调动古龙、兽族、精灵、吸血鬼……只有鹰派能做到。但维妲和西比尔为什么会放任这种结果发生,北陆到底发生了什么?
“如果菲涅就这样赴会,她就已经是个死人了。被那种天罗地网伏击的人,剩下能呼吸的次数是有限的。”爱丽丝轻声说。
恍惚间,克莱尔瞥到了一旁花店里的玫瑰花,她小时候也喜欢玫瑰,所以菲涅就让宫廷园丁在皇宫里种满了各色玫瑰,春天来的时候很多平民聚集在皇宫外,远远地欣赏御花园里五颜六色的玫瑰花。
忽然,酒馆里传来了悠扬的琴声,她小时候和菲涅住的侧殿里也有一台钢琴,那时候克莱尔琴弹得很差,但她喜欢弹琴,她喜欢坐在窗前,用手指、下巴摆弄琴键,唯一的听众只有姐姐。
种种疑虑被与姐姐的回忆压下心头,从在学院再见到菲涅的那一刻起,克莱尔就明白,她终究是无法割舍自己与姐姐的羁绊,她想去救菲涅。
然而,她此刻什么都没法说出口。姐姐是很好没错,要是说话不用负责任,她应该也可以像戏剧里的主角那样说“我豁了这条命,也要护姐姐周全!”
可是,她真的有能力能救得了菲涅吗,她只是命运海潮里的一只搁浅的水母,自身都快难保了,哪怕把这条命拼掉也无法阻止一群嗜血的大白鲨。
更致命的是,哪怕自己拼命真的有用,为了拯救帝国女皇候选而对抗北陆军队,无论怎么解释都是对联合王国的背叛……这意味着她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都将离她而去,当然,也包括她还没能亲口向其说出道歉的利兹。
港口传来了汽笛的长鸣,那艘接她们回北方的船已经入港了。如果自己就这样上船的话,在几天后,她会抱着一束花去利兹的小店里道歉,利兹会抱着她相拥而泣,班长则会拍着手往冰箱里放几瓶可爱的小啤酒,她们会一起吃一顿愉快的晚餐。
爱丽丝似乎看穿了克莱尔的心思:“站在十字路口上,很犹豫吧。多想想是对的,命运的洪流,踩进去了就很难出来了。”
“你来不就是劝我去鲁昂城救菲涅么?”克莱尔低着头说。
“只是老板给你的一个选择,留下来你有机会拯救菲涅,但也可能是一条死路。”
见克莱尔还低着头没有回应,爱丽丝接着说道:“你现在的处境和克莉丝总和我们讲的一个故事里的主角很像。故事发生在孪月大汗东征的年代,当时沙拉曼德家的祖先是在大汗帐下效命的金刀驸马,还娶了一个小雌狮公主。但当大汗将铁蹄踏向他的家乡时,他站在了命运的十字路口。选了阿尔比恩,他就要抛下一切对抗昔日的友军,选了孪月,他就仍是大汗最信任的金刀驸马。”
“但他最后还是去守阿格特城了,否则他不仅不配当一个沙拉曼德,甚至都不再是一个阿尔比恩人。”克莱尔抬起头,直视着爱丽丝。
爱丽丝微微一笑:“你瞧,你的答案这不就出来了。你虽然现在是联合王国的吸血鬼特务克莱尔,但你心底究竟是谁,将要选择做谁,只有你自己知道。”
海风带着丝丝凉意,撩动着克莱尔的发丝,她却浑然不觉。那双红色的眼中闪过一丝光芒,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她猛地端起那杯早已微凉的拿铁,仰头将剩下的咖啡一饮而尽,像是要用这咖啡的苦涩,驱散心中所有的迟疑。
“我跟你回去,但我要先处理点事。”克莱尔轻声说。
爱丽丝嘴角浮起一抹了然的笑意,微微点头,洒脱地挥了挥手:“明白明白,我在城西门等你。”
待到爱丽丝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街角,克莱尔才回过神来。她缓缓转过身,目光投向那艘停靠在岸边的商船,那艘船承载着本应安稳的归途,但今晚它等不到第三名乘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