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了。
冬日的银针雨寒冷刺骨,尤其北风呼呼掠过时,这份冰冷仿佛无视了血肉的温度,直接在骨上刺刻出冷颤的轮廓。
在鹤洲城的边郊。
少年形单影只,他并未撑伞,一身黑泽长袍大衣与这整个时代都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在他面前,是一座座立了碑的坟墓,在这个年代,能够拥有石碑的往往都是有名有姓的人物。
只是这会儿看去,那些人的名字稀松平常,就连平日里应该大书特书的成就一行都少得可怜,显然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人。
依照紫眸少年的身份,他其实不用理会这些人。
毕竟这个年代压根没有公墓的概念,非位高权重,许多人死了便死了,要说有家人陪在身边,还会上山野入土为安留个念想,只是雀魂楼里的员工基本上无牵无挂。
这边收留的人基本都有个特点,要么是很早就初入社会,无依无靠的年轻人,要么就是年过半百,在许多地方活不下去只能回来退休等死的老人。
李叔叔他们就是这些普通人里的一员,真要说来,其实没有人会在乎他们的死活,就如秋天飘落的枯叶,安安静静地腐化,消失。
可他却偏偏立了碑,还亲自为他们每一个人题了字,不多不少,一共十三人。
“少爷。”
连绵的雨忽然在方觉身上停了。
他稍稍抬头,几乎放空的紫眸在望见来者后,终是泛起了几分光彩。
“你怎么来了?”
衣裙飘飘的少女撑着油纸扇,犹如柔荑般的手勾着一袋纸钱,长发瀑布般落下,偶有雨中清风拂过,便闪烁轻盈飘雅的气度。
自从得到月石温润后,云离就越发贴近于真实的月亮,小腿上的满月虽然从不见大小增长,可当中的色泽反而愈发明亮。
明月皓洁,人亦然。
“在楼里没看到少爷……便出来寻了。”
云离说这话的时候眼神稍微有些躲闪。
这肯定不是她来到这儿的主要原因,不过方觉并未计较,只是微微抬头,落雨不知时日,这会儿望去,原来已经入夜。
留意到云离手中提着的纸钱,方觉看破不说破地笑了笑,就是嘴角弧度带着几分苦意。
自己空着手来确实有些不太好啊。
“我这会儿睡不着,出来走走。”
二人默契地没有在为什么来这儿的问题上停留,方觉蹲下来,右手顺带后递出。
看那就在面前摊开的手掌,云离愣了一会儿。
“有带手帕么?”
“嗯。”
云离点点头,将随身携带的帕巾交到方觉手里。
沾着雨水,他缓缓擦拭起门前的石碑。
而云离就静悄悄地陪在他的身边,走过一个个睡着曾几何时还同自己打趣的同伴的坟墓。
少年的背影忧郁而落寞。
这份难以言说,却又无可掩藏的悲伤云离看在眼里。
她从未想过一个传言里草菅人命的魔头竟会有如此表现。
从道理上讲,方觉应当就像她那不邪师兄一样,这些无所谓的普通人,死了便死了就是。
然而……
看着那一座座被擦拭得纤尘不染的石碑,云离却怎么都没办法继续将魔头的头衔安插在方觉身上。
仅仅是为了普通员工就能跟贵族彻底撕破脸的他,如何配得上传言里的声名狼藉。
反倒是同云离师出同门,直接导致这些人死去的不邪,还有那个仗着家中权势便为非作歹的箫一言,这会儿才更像是反派才对。
此时此刻,云离心中的认知壁垒淡淡地碎了。
只是少女的心理活动并未能说出口。
而已经堆好枯枝的方觉也没有了解的机会。
他从口袋里翻出一颗通体赤红的晶石,随手丢进枯枝中央,不一会儿,火焰便逆反着淅淅沥沥的雨水开始熊熊燃烧。
……赤阳石。
云离认得这枚晶石的来历,当然也知道这能够在任何情况进行燃烧的移动火源究竟多么珍贵。
可方觉就这么丢了。
“李叔之前很喜欢打麻将,可惜就是这牌技一直不怎么样,有几次差点把一个月的工钱都输光,到最后还是我给他擦得屁股。”
方觉揶揄说道。
只是听了听,云离嘴角也不由自主地泛起笑意,很难想象平时一直端着架子的李叔居然还有这么反差的一面。
“秦阿姨,她很会过日子,我这儿发出去的工钱基本都存了起来,说实话,我觉着她有点太省了,很多钱应该花都不花,明明是能过上很好生活的,结果还是清贫得很。”
“苏老,臭棋篓子,刚来的时候天天缠着我下棋,围棋围棋下不过我,象棋象棋也难说,就是后来学聪明了,想方设法搞悔棋搞让子,才刚赢我几次。”
“陈大哥……开业的时候,就属他帮忙最多……”
听着方觉将长眠之人的过往一一诉说,云离心中对他的触动就越发深刻。
一个无情无义的人,或许会对身边人存在着短期记忆,但绝不会在过去一段时间后,仍然能够将这些琐碎小事记得那么清楚的。
“……唉……”
直到一大袋纸钱燃烧成黑色的屑渣,方觉这才轻声道:“下去了就别那么省了,该花花,要是不够就托个梦跟我说吧。”
穿越以来的这些岁月。
唯一能够让方觉冠以家人之名的,就只有雀魂楼的各位。
他们都是很朴素的人,没有宗门里的勾心斗角,也没有武林里的你死我活。
温馨的日常甚至一度让方觉忘怀了穿越的事实,他当然想过如果能一直维持现状的话,就这么活到老也不错。
只是很多事是不由人的,一如现在,他在外面,他们在里面。
“少爷……”
火焰烧尽。
沉默飘洒在二人之间。
云离犹豫了一会儿,这才缓缓开口道。
这份带着尴尬的清脆让方觉回过神来,他抬手擦去脸上的伤悲,转身看向云离:
“你杀了你的同门师兄,避月宗那边如果知道了的话……”
“我不会有事的。”
云离摇了摇头,尽管脸上的表情有些让人捉摸不透。“那个人本来在宗门里的名声就不好,我杀了他,倒也算是为宗门除害了,况且……”
云离抬头看向方觉,有句话她没勇气说出口,只能埋在心里,用耸肩的动作表达无所谓的态度。
那句话应该是这样的。
况且……我还有少爷你在呢。
方觉点点头,如释重负般叹了口气:“没事就好。”
“庆宝典仪已经确定在鹤洲举办了。”
细雨逐渐停歇,让月明星稀的天空得以展现。
方觉抬头看着那微弱的星光,浅声道:
“这次,不容有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