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青舒闻言,眉眼间一丝笑意若隐若现,从容开口,语气依旧云淡风轻:

“陛下若不去,杜夫子可以等,臣自然也可以等。”

一句话,滴水不漏。

纪寒有心想要饿一饿这老登,却又不忍牵连杜青岚,只能在心底暗骂宋青舒这个无耻的女人。

“朕……”

纪寒张了张嘴,想放出一句狠话以挽回点颜面,忽然看见宋青舒安静地站在那里,眸色深沉,似乎已经看透了他的每一步反应。

一瞬间,纪寒沉默了。

片刻后。

“好,好!”

他咬了咬牙,重重从榻上站起来,声音中带着几分无可奈何,“朕去就是了!但今日,朕不想再看见你了!”

宋青舒微微垂眸,轻声道:“陛下英明,臣自不敢违命。”

纪寒瞪了她一眼,总觉得她那副恭敬的模样表里不一,却偏偏找不到半点破绽。

他恼恨地踢了踢脚下的地毯,像只炸毛的小兽般快步朝外走去。

偏殿的门被推开,阳光倾泻而下,铺洒在他的肩头,将他那未束的墨发笼罩出一层淡淡的光晕。

宋青舒并未立刻跟上,而是静静地站在原地,看着少年倔强而单薄的背影。

事情似乎产生了些意料之外的变化,但小皇帝依旧是那个小皇帝。

人生如棋,落子不慎便会满盘皆输。

那么......问题出在了哪里?

她轻轻抬手整理了一下袖口,目光随意地瞥了眼候在殿外的安雅,安雅心中了然,微微一礼,而后抬步朝着纪寒离开的方向跟了上去。

讲习殿内,杜青岚已经坐了许久。

窗外的阳光斜斜地洒进来,将她灰白的发丝染上一层柔和的光晕。

她面前摆放着一卷摊开的书籍,字迹早已熟稔,甚至不需低头细看便能倒背如流。

可她依旧一字一句地凝视着那本书,仿佛通过这薄薄的书页,来触碰她用一生去追寻、去守护的信仰。

她并不急躁,也不气恼,甚至没有丝毫的不满。

对她而言,这样的等待不过是每日课程的一部分,甚至比讲课本身更加平静和自然。

门外一阵脚步声传来,急促却并不沉重,杜青岚合上书卷,抬头看向门口,眼中泛起一丝期待。

纪寒推门而入,快步走了过来,脸上带着几分无法掩饰的气急败坏。

他一进门便大声道:“朕来了!杜夫子,朕今天可没让你多等太久!”

杜青岚微微一怔,随即眉头稍稍舒展开来,她缓缓起身,向纪寒拱手行礼:“陛下能来,老臣便已觉欣慰。”

这短短一句话,让纪寒原本充满火气的胸膛微微一滞,他看着杜青岚那张布满岁月痕迹的脸庞,张了张嘴,却没再说什么。

“陛下,请坐。”

杜青岚不曾提及迟到的事,也没有追问缘由,只是指了指堂前那张简单的案几,上面摆放着笔墨和一卷律法书籍,纸页已经泛黄,却保存得极为妥帖。

纪寒在书案旁坐下,随手翻开那卷书籍,指尖无意识地拨弄着书页,眉心却不由皱紧。

书页上那密密麻麻的文字,像是冰冷的蛛丝,悄然缠住了他的思绪,将他的心压得愈发沉重。

“今天讲什么?”

他瞥了眼殿外门神一般伫立的安雅,随口问了一句,语气里带着一丝故作的不耐。

杜青岚将案上的书卷拿起,缓缓说道。

“今日我们继续讲‘分权而治’的原则。律法,乃天下之纲纪,若无分权制衡,则律为一言而废,国无规矩可言。”

她的语气时而低缓时而沉稳,每一个音节都带着浑厚的力道,仿佛字字句句重若千钧。

纪寒听着,眉头舒展又渐渐皱起。

他低头看着面前的书页,眼神从最初的漫不经心,逐渐变得认真起来。

“分权?”他抬起头,目光闪动,“您的意思是,朕也要受制于权臣?”

杜青岚淡淡一笑,轻轻将书卷放在案上,抬眼看着纪寒,语气平静却带着一丝温和。

“权臣亦权也,权不过分,才能共存。陛下,您可知‘权臣’的权从何而来?”

纪寒一怔,皱眉道:“自然是朕赐的。”

“没错。”

杜青岚点点头,目光深远,“正因为权出于皇帝,所以陛下更需谨慎分配。您若独占权柄,则力不从心;您若分而无制,则必有后患。而如何平衡这些,便需律法为基。”

纪寒微微低下头,眉心皱得更紧,心思却已然不在课堂之上。

他看着那卷书,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声音低了低:“所以,律法是要限制朕的?”

杜青岚闻言,目光中多了几分复杂的情绪,她缓缓走到纪寒身边,伸出手将书卷轻轻翻过一页,声音依旧沉稳。

“律法并非限制陛下,而是保全陛下。”

“天下之权,从来不是一人所能独掌的。律法是您的刃,也是您的盾。若您将它视作桎梏,它便会伤您;若您将它当作武器,它便护您周全。”

纪寒沉默了。

他抿着唇,盯着书卷上的文字,眼神变得晦暗不明。

半晌,他轻声问道:“若是......有人握了这权,反而要挟朕,该如何?”

杜青岚回眸扫了一眼门边的安雅,而后垂下眼帘,声音微微一沉。

“陛下,若有人以权谋私,僭越皇权,律法便是您手中的利剑。律法如火,既能焚尽一切不平,也能烧毁您手中的枯枝。”

纪寒闻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朕明白了。”

少年皇帝的声音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疲惫,却依旧清晰,“有劳杜夫子了。”

杜青岚很清楚纪寒如今的处境,也明白在这如履薄冰的权谋争斗中,一个少年皇帝到底需要背负多少不该承受的重量。

而她一直在犹豫,那些压箱底的毕生所学,究竟应不应该交付到这尚且稚嫩的双掌当中。

倘若纪寒是一位鲁莽的皇帝,那她的绝学非但不能帮助他,反而会成为他的催命符。

可若他懂得隐忍,能学会藏拙,以火铸剑,用忍制权,那么,她所传授的一切,或许可助少帝拨云见日。

而今日陛下的表现,杜青岚尽收眼底。

那时,她注意到纪寒的目光时不时飘向殿外,像一只警觉的幼兽,藏着他未明说的心事。

他的眼神分明在提醒她——门外伫立的安雅,正是宋青舒安插的眼线。

可尽管如此,纪寒的言辞间却未露半分破绽,他把握着分寸,语气平和,既不会引起宋青舒的警觉,也巧妙地从她这里问出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杜青岚的嘴角微不可察地扬起一抹浅笑,她轻轻拱手一礼:

“原为陛下解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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