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他们看向冬心树的时候,台阶下方又有两人正一步一步爬上山来,这两人看到山上的人正在看自己,就朝他们招了招手。

“是你的熟人?”伊芙问达万普瓦。

达万普瓦眯着眼仔细观察了一阵,才摇头说道:“显然不是,他们看着并不像本地人。”

于是,他们就决定在原地等一会儿,好看看来的人究竟是谁。

山下的两人加快了脚步,他们气喘吁吁地爬了上来,看样子是两个中年男人,一个长得高瘦,另一个长得矮胖,正如向导说的,他们不是本地人,其中一人一开口就是克利金语,且还是沸蒙口音,他说:“我们看见山上有人,所以就想来看看……这里又是什么地方?”

“这里是门哈罗亚。”伊芙说。

问话的高瘦男人不禁莞尔,“这么说倒也没错……但这真的算回答吗?”

“这里是一处旧祭坛,以前是在这里祭祀,现在是变成了教会宣传教义的地方。”向导达万普瓦说,“如果你们对圣城教义感兴趣,就可以从他们那里领一份食物,边吃边听他们布道。再向后走有两条路,从右边的台阶继续向上,就能到达圣城的最高处,在那可以看到这座城的全貌,而在左边是一条通往集市的路,可以买到不少有意思的东西,不过,如果你们不想浪费钱的话,最好还是带上一位当地朋友一起去。”

“圣城教义算是喻教?征喻还是承喻?”

“都不是,是一种更早的体系,你可以把它看做是征喻、承喻、西神和鹿汀之流的源头,也可以想象成是它们的融合体——但除了极刻森的新喻之外,这里不欢迎新喻教徒。”

“那么……你们打算去集市吗?”高个子问达万普瓦。

“我不能决定,要看这位小姐想去哪。”

于是众人又将目光转向了伊芙。

“我想先去山上看看。”伊芙说。

“在此之后呢,要去集市吗?”

“去转转也不错。”

“介意我们跟着你们一起吗?”

“请便,能在这里碰到同乡还挺不容易的。”

就这样,这两个克利金人便跟随伊芙一起上了山,他们边走边聊,高个子十分健谈,他向伊芙简单介绍了自己和同伴的身份。

“我叫洛肯兹,目前主要是做毒理学方面的研究,这位是我的朋友,我们俩认识了有十多年了,他叫贝文,在以前我们还是同事,但后来他不干了,转行研究起了人类学……虽然他这人不怎么愿意说话,但去过不少地方,写过不少有见地的文章,是个很有智慧的人。”

“从毒理学转行做人类学,这跨度是不是有些大?”

“我和洛肯兹的研究方向不同,他研究的是药用和临床方面,同时也和我们当地的警署有合作,称得上是半个法医。”这位贝文解释说,“而我主要在搞工业和环境方面的调查,在研究污染物对人和生态的影响时,就可能需要写一些类似田野调查的东西——而有一天我突然发现,去研究人类本身,似乎要比毒理学更有意思,所以我想,那就干脆转行得了。”

“原来如此,你们来这边是为了做研究?”伊芙又问。

“算是吧,这里真不错,能一边研究课题,一边望风景。”洛肯兹说。

最终,他们来到了山顶。门哈罗亚的山顶有一处古老的观景台,除了外层的围栏之外,这里似乎从来都没有修缮过,风化的石砖散成了灰色的沙砾,搁置在角落的石桌石凳也覆上了杂草和藤蔓,凉亭的瓦片也不知去向,只留下了半截框架,看起来很是荒凉。据说,这里是当年戴舍伦与他的朋友们一起饮酒写诗的地方,而到了今日,除了赏月时节之外,这里很少会有人光顾。

众人站在观景台上,背对着大海,俯瞰着城中的风景。他们看到的是灰白与土黄色的屋顶,延中轴对称的环形街道,青色的古城墙与更远处的大片农田。

在聊过之后,向导达万普瓦得知,伊芙与雨切在上个月才刚刚从东部城回来。

“这下好了,我们总算找到了一些共同点——不管时间多长,我们都曾在东部城待过。”达万普瓦说,“这还挺奇妙的不是吗?这么大的一个世界,我们却在不同的时间段,在同一个地方落足过,而到了今天,我们终于得以相见,这是巧合还是必然呢?”

“我觉得,世上没有纯粹的巧合,再巧合的事也总有一些因果关联。”贝文说。

“那么,是什么把我们联系起来的呢?”

“我猜不是教义。”洛肯兹说,“也许是同一种语言,也许是一种亲切感吸引着我们,但不管是什么,还是不要深究才好。”

“和两位交谈,总能让我想起曾经的学生时代,那的确是很美好的一段往事——和同学在一起,我们总会谈这些有趣又无聊的话题,说有趣,是因为我能听到许多来自他人的奇思妙想,说无聊,是因为谈这些又的确没什么实际意义。”

“大部分陌生人之间的谈话都像一场游戏,就如玻涅棋一样,穷人在下棋,有地位的人也在下棋,只要双方能够认同对手的棋艺,那就能做到惺惺相惜。咱们在这里聊天也是一个道理,在我看来,只要能聊得下去……那就是好的。”洛肯兹说。

太阳逐渐西沉,城里城外的各处都升起了袅袅炊烟,这些温暖的烟雾升腾起来,然后又逐渐变冷,丝丝缕缕地飘落着,直至融化在了圣城的上空,但它们并未就此消散,它们在金色的斜阳下如雾霭般聚集、变得浓稠,最后笼罩了城市与农田,变得如此醒目和壮观……这是生活,是门哈罗亚的生活,是炊烟,是低饱和的灰。

“我也经常在东部城的野外看城市的风景,那里有笔直的公路,各种颜色的灯火、马车、旗帜,还有外圈的铁路线,真让人印象深刻。”达万普瓦说道,“不仅是东部城,我也去看过恩施弥特,森特兰姆,这些地方从远处看都很壮观,各有各的好,但我们的圣城又和它们不一样,这里的空气中总混合着烟气与水汽,给人一种‘茫茫’的感觉,也可以说,沧桑。”

众人沉浸于这片风景,此刻都没有说话。

“哦,对了,我们现在就下山吧,你们瞧,夜晚的集市已经开始了。”

向导朝着东面的山下指了指,在那条看不见落日的集市大街上,灯火沿着笔直的街向着海洋方向延伸着,而在更远处,起伏的海浪则晕染着一层橙辉。

门哈罗亚的集市上售卖着许多伊芙从未见过的东西,和克利金的一些偏远地区一样,这里用的也是利文金币,而且除了那些无法手工制作的工业产品,大部分东西的价格都十分便宜,尤其是食物。

许多小吃都是在集市上现场制作的。商贩们将大块的木柴添加进石块垒出的灶台中,又在上面支起一口大锅或厚重的铁板,帮工将那些待加工的食材码在一旁,加工好的成品又放在另一边,剩下的厨余垃圾则堆进了最内的角落,有顾客来买了,老板便递来一个小碟子,让顾客随拿随吃,吃饱了再按件结款。

一路走来,各种香味从不同的小吃摊位上汇聚过来——烤生蚝和鱿鱼混合着香料的味道,富含油脂的禽类在炙热的铁板上滋滋作响,肥肉与内脏在沸腾的大锅里颤动着,而在炭火上翻滚的各类海鲜也很能勾动人的食欲……然而,众人身处其中,却总有些无从下手的感觉,但看行人来来往往,倒也蛮有意思。

此时太阳刚刚落山,可山下的光线却仍很充足,达万普瓦说,门哈罗亚的夜晚向来如此,比起西海岸的那些国家,这里的夜晚要明亮许多,即便是在无月夜,也同样能分辨出白色的海浪与青色的稻田。

抬头看去,湛蓝色的夜空明亮而鲜艳,似乎比白天更要澄净,而与其对应的则是集市上的灯火,这里人声鼎沸,杂乱而无序。伊芙仰着头,看了一会儿这片像是在发光的夜空,而后又观察起了集市上的人,他们忙忙碌碌,倒是没谁在意这不同寻常的景象。

“我从你们克利金回来之后,还对我的同胞们说过,东部城的夜晚比咱们圣城要黑得多,活在那里的人可真不方便——为了走夜路,居然还要在路上架一排灯。”达万普瓦说起了往事,“结果这些人还真不信,以为我是在讲笑话,又或是讽刺克利金人活得娇贵,不过我也理解他们,如果我没有去过西海岸,也完全想不到这两边的夜晚居然有这么大的差异。”

“简直就不像是在一个世界上的。”伊芙点了点头,“要是有人对我说某个地方的夜空会发光,那我肯定也不太信……况且,在来之前也确实没人和我说过。”

不远处,兜售民族乐器的摊贩端着彩色的螺壳,还在吹奏着不知名的小调,那是陌生的音色、单调的旋律,但伊芙却又能从中感觉到一种莫名的欢快情绪——这里是圣城门哈罗亚,有丰富的水产和矿物资源、富饶的土地和一年多熟的作物、充足的光照和荧光夜幕……同样热闹的夜间集会,即便在繁华的沸蒙城也只有一年一度的升明节期间才有,而在门哈罗亚,却每星期都要有两次,这种夜生活是克利金人难以想象的,正如门哈罗亚人也不会想到西海岸国家的夜晚有多么暗淡和阴冷。

对于那些喷香的街边小吃,伊芙每种都想试试,但达万普瓦却当即将她阻拦了下来,他就像一位严格的家长,绝不允许这姑娘靠近其中任何一家,毕竟对于外乡人来说,想在这里不吃坏肚子,那简直就是奇迹,而考虑到对方的身份和影响……可千万不能让她死在了这里。

但作为人类学家的贝文可不管这些,他不仅敢尝试,还要和老板们攀谈,伊芙这时才注意到,贝文的本地话居然说得相当不错,虽然在同行时他总默默寡言,但此刻却又像是变了个人一样,看他夸夸其谈的样子,若不去注意他的体形和样貌,那还真像一个本地人。

洛肯兹对他们说,他怀疑语言是足以影响人的性格的,毕竟,人的抽象思维就是基于语言的,不同地区的语言有着不同的表达方式与逻辑,因而语言的改变就意味着思考习惯的潜在改变。

“人是基于语言来思考的?”达万普瓦意识到,自己似乎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

“没错,未被语言塑形的思维就如一大团飞絮,当它们经过语言和文字的加工之后,才能成为有形的绳子,但同样的飞絮在经过不同语言的加工过后,看起来却是不大一样的。”贝文一边喝着刚榨的果汁,一边向达万普瓦解释,他的例子简单易懂,“有些是编织方法的差异,我用克利金语的一个句子举例,‘我们不能仅凭一件事来判断一个人的好坏’,在洛明各语中,这句话若要直白地翻译过来就是‘我们不能判断人的好坏——只从一件事上’,在说明情境和条件之前,他们通常要先表达观点又或结论,这种叙述的差异是否造就了洛明各人的性格呢?在普遍印象中,他们的性格总是果决而又快意恩仇。”

“好像是有一些道理。”达万普瓦点了点头。

“然后是染色上的差异,语言也在塑造人们的态度甚至偏见,我们甚至很难发觉这种不同,就比如‘金月’,西海岸神话说它是月之女神,克利金人则称其为金月公主,喻教却并不将它拟人化,而是将它称为未来世界,但在鹿汀派的眼中,它又是魔力的源泉,所以这些人总喜欢在月夜下修行,还有旦风的一些教派,他们将它作为占卜的工具,会去观察月亮上出现的阴翳来预测大事;不同地方的人看到了同一轮月亮,却是有着不尽相同的联想,有人看到了美好,有人看到了力量,也有人看到灾厄……而同样是紫色,有人想到了瘟疫和毒,有人想到了神秘与死亡,但也有人说它是王权的象征;埃尔夫兰将词汇分成了阳性与阴性,让那些无机的事物变得生动而富有诗意,索特旦风语的一些词汇则融合了元素与施法韵律的特点,在他们那里,有些词汇只能由王族来使用,从而使得位高权重者说话时更具有震慑力。思维经过不同的语言染出不同的色彩,它让思维变得可以捉摸,但同时又污染了思维本身,因而,也从未有不经染色的思维,这也是为什么会有人说,我们生来就是有偏见的。”

“如果说,一头龙从小就学会了人类的语言,并用这种语言来思考,他会变得更像人类吗?”伊芙问贝文。

“如果说,智慧群体的思考方式都大差不差,那这也是有可能的,但问题是——如果这是真的,那究竟是语言影响得多,还是教他语言的人类影响他更多一些呢?毕竟一头龙不可能教另一头刚出生的龙去学人类语言,反正我是这样想的。”

“说的也是。”

“不过,伊芙小姐的想法也让我得到了一些启发。”贝文又说,“自然界中有许多十分聪明的动物,有些甚至还会使用魔法,这说明它们之中的一些可能已经具备了学语言的天赋,那么我们能否去驯化它们的幼崽,让其学会人类的语言,以此来开启心智呢?”

“这么做的意义又是什么?”达万普瓦问。

“谁知道呢,也许是为了研究。”贝文说。

“就像向导先生刚才说的,‘有趣又无聊’。”洛肯兹说。

听到这句话,众人都是会心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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